他俩喝了些葡萄酒,叶毛很兴奋,对张秋秋什么话都说。他说在足浴中心干了一个多月什么人都见过,有的男人目的不是足浴保健而是想找感觉,可惜去错了地方;他说男人带来洗脚的女人不是情人就是“二奶”,真正带自家老婆的很少;他说成千上万的人长相没有完全相同的,即使双胞胎也有差别,人跟人的脚丫子也是千差万别,千奇百怪长什么样子的都有;他说整天抱着客人的脚尤其老女人的脚丫子快要烦死了,恶心呕吐吃不下饭绝对不是装的……叶毛还对张秋秋说:“我实在没信心干下去,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受不了那份屈辱。”张秋秋瞅着叶毛老半天没说话,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叶毛不知张秋秋怎么回事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显得诚惶诚恐。张秋秋哭了半天最后说一句:“你给人洗脚都嫌屈辱,我还活不活了?”叶毛让张秋秋哭得心里发毛,想了想这女子说得不无道理,于是他说:“我理解你,咱俩命都不好。我听你的话,先干着。”叶毛为了安慰张秋秋,走上前去把手搭在她肩上,不料秋秋站起身抱紧他,趴在他肩膀上低泣……
尽管恶心,有时耐不住呕吐,叶毛干活儿一如既往地认真,所以回头客甚众。
到蜀人坊来洗脚的女人也不是个个都让叶毛厌烦,有一个老女人显得与众不同。
女人姓邢,第一次来做足浴由丈夫陪着,她男人是蜀人坊的常客。叶毛被领班指派去给姓邢的老女人做足疗,他脸上职业性的微笑很勉强,尽力掩藏内心深深的厌恶。
“老邢,这小伙儿咋样?”男人打量叶毛一阵儿,问女人。叶毛于是知道老女人姓邢,男的看上去眼熟,说明以前来过,估计是她的老公。判断来做足浴的人物关系,叶毛已经很老到。
“我也不知道咋样。”老女人说,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羞涩,看来以前没做过足浴。
“48号技术好不好?”老男人问领班。
“好,非常好,他做过的客人都说好,点他钟的回头客特别多。”领班像做广告。
“人长得蛮精神,就是他了。老邢你满意不满意?”老男人再次征求老婆的意见。
“咋不弄个女娃娃来做?”姓邢的女人说。
“老邢你不懂,这里头讲究女孩儿给男客做,女宾就要男技师来伺候。”
“哼,老徐你没事干经常来这种地方?每次外面有应酬,吃饭吃到半夜,谁知道你干啥去了。”
“我还能干啥?无非是做个足浴,大不了保健按摩一下。我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地方都干啥,是不是健康消费。那些肮脏的地方我从来不去。”姓徐的辩解说。
“哼,把你说得像个正经人似的。你们这些干行政、当公务员的,腐败分子还少吗?我看紧些,你才能少犯错误。”
叶毛用手试了试水温,给姓邢的女人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儿,将她的两只脚引导到木盆里,轻声问:“水烫不烫?”女人赶忙说:“不烫,正好。叫你给我脱鞋脱袜子,不好意思啊。”叶毛说:“应该的。”
“他就是干这个的嘛,老邢,你扭扭捏捏反倒让小伙儿不好意思。”姓徐的男人说。他的话叶毛听上去刺耳。
叶毛照例认真干活儿。姓邢的女人五十多岁,一双脚不大不小,脚趾排列整齐,相比较而言是一双美脚,保养得不错,基本上没有死皮。这样的脚作为劳动对象也算差强人意,叶毛这次似乎没有反胃的感觉。
“小伙你叫啥名字?”女人问。
“48号。”叶毛指了指胸牌,“您在这里只要知道我的号码就行了。”
“姓名还保密?”
“不是保密,没有必要告诉客人。”
“你辛苦。做简单些,别把你累着,挣这个钱不容易呢。”老女人这样说,叶毛听起来顺耳,感受到一种尊重,于是他手里的活儿越发认真。
“现在做啥都辛苦。”老男人说,“这些娃娃愿意干足疗,也算向传统观念挑战,靠劳动挣钱,没啥不好。一个社会不能没有三教九流,服务行业也是人民群众的需要,建设和谐社会必不可少。”
“老徐,你上政治课呢?像在你们局里开会讲话。”女人说她的男人。
“呵呵,我说的是实话。对不起小伙子,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相反,在这里接受你们的服务,我很感谢。姑娘,谢谢你。”老徐对技师说。
叶毛心想,这男人也不坏,看起来像个当官的。
“我还是想知道你叫啥名字。”足底按摩及全身按摩都做完了,姓邢的女人又问。
“叶毛。”
“哦,知道了,谢谢你,叶毛。我要是再来这里做足浴,肯定还找你,48号。”
没过多久,姓邢的老女人果真又来了,和另一个老女人一起。她向服务台直接点了48号技师。
“邢姨,是您哪!您好,48号为您服务。”叶毛看见姓邢的女人,打了声招呼。
“嘿,这娃娃聪明,还能认出我来。我是专门来找你做足浴的,这个是我表姐,你俩谁技术好,给她做。”邢女士很兴奋。
“都好,他比我还好。”叶毛说。
“那,让这小伙给我姐做,你还给我做。”邢女士说。
“姐,我表姐夫带您来过这里吧?那么大的官,您跟上他多享福哇。”邢女士与表姐闲聊。
“享个‘豆腐’!你表姐夫是个工作狂,整天不着家,像把自己卖给国家了,也没卖出好价钱。别人像他那样的级别,住别墅的都有,你去过我家,那个穷酸样儿,哪儿像大领导的家呀!别人当官讲究吃喝玩乐,他烟酒不动,打麻将不会,从来不去纸醉金迷的地方,连保健足浴都不来,说这些地方会让革命意志消退。你听听,他好像还生活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儿子姑娘都说他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叶毛听不出邢姨的表姐是夸她老头还是在贬损。
“姐,看你说的,表姐夫身居高位,改革开放招商引资,为祁北市发展进步做了多少事!你说人家思想僵化?才不是呢,他那才叫与时俱进。不到休闲娱乐场所来,说明他严以律己,是一个对家庭负责任的好男人。”姓邢的女人说。
“看你的嘴多会说。要是当你表姐夫的面这样说,他不得高兴得嘴咧到腮帮子上去?”
“我在表姐夫面前不敢说话。他表情严肃,一看就是个大官,有威严,吓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爱拉脸是当官的人职业病,你不用害怕。你表姐夫对你们两口子很亲,老向我打问你们的情况。”
“呵呵,我要有事情,就找表姐夫办,到时候姐要替我说话。”
“没问题。”
“姐,来这儿洗个脚,做个按摩,是不是很舒服?花钱也不多。”邢女士把话题转移到洗脚上来。
“是挺舒服。不过,不好意思常来。”
“有啥不好意思的?这又不是肮脏地方。我在报纸上看见,有一个市委书记把发展足浴当做他重要的施政措施,号召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经常带老婆去洗脚,人家叫他‘洗脚书记’。姐你说有意思不?据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就业。”
“嗯,现在无论哪里就业都很难。前段时间祁北集团离退休职工上街请愿,也是为了子女就业,你表姐夫在市政方面分管就业,压力很大。”表姐说,“娃娃,你俩在这儿做足浴,也算就业了,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这算啥就业呀,临时的,今儿老板说不要你,你绝对待不到明天。”给表姐做足浴的男孩儿说。
“工资还行,好好干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叶毛说。
“要是政府部门能出面管一管,让这些娃娃岗位相对稳定,收入有保障,还能有相应的劳动保障,就好了。”邢女士说。
忽然,叶毛闻到邢姨的表姐身上丝丝缕缕发出奇怪的味道,他一下子忍受不住,捂着嘴跑出去,到洗手间一阵狂吐。
“狐臭,你给服务的女人有狐臭,比脚臭味难闻多了。“干完活,叶毛对同伴说。他想起郭枫戏称他为“腋毛”,与“狐臭”有某种联系。
自从不经意间闻到邢姨她表姐腋间飘逸出来的狐臭味道,叶毛对来自女人身体的各种异味更加敏感。以前导致他恶心呕吐只不过是假想中的脚臭味儿,后来推而广之,但凡那些老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类化妆品以及香水味道都难以忍受,一旦这些味道钻进鼻子,叶毛动辄干呕以至于胃肠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这种莫名其妙的毛病日渐严重,后来扩展到包括女人使用了伤湿止痛膏、红花油乃至清凉油、风油精,吃了大蒜洋葱有口臭等等,都会让他呕吐不已,难受至极。
邢女士对足浴保健上瘾,乐此不疲。她有时候陪着表姐一起来,有时候单独来,每次都点名要叶毛做。假如叶毛忙,她宁可等待,从不用别的技师。
“叶毛,老让你服务,邢姨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邢女士说。
“邢姨,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应该感谢您。”叶毛很有礼貌地说。
“毛毛——我这样称呼你不介意吧?”
“我爸我妈也这样叫我。”
“你真是个好孩子,阿姨特别喜欢你。毛毛,邢姨想认你做个干儿子,你愿意不愿意?啊呀,我这样问太唐突,你要是不喜欢,就当阿姨没说。”
叶毛很腼腆地笑笑:“没关系,邢姨。不过,我喊您邢姨也挺好嘛。”
“好好好,就叫邢姨,一样的。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孩子,你要有什么困难,只要邢姨能帮忙,就不要客气。”邢姨皱纹深深的脸笑成一朵灿烂的花。
“谢谢您,邢姨。”
后来叶毛对姓邢的女人说:“邢姨,我在这儿干不下去了。”
“为啥?你干得这么好,老板要炒你鱿鱼?”邢姨很意外。
“不是。我总是恶心、呕吐,闻见一点儿味儿就不行,下了班也不想吃饭。您发现没发现,我现在干活儿都没劲儿。”
“这么严重呀?我感觉这里面没多大味道,你是不是心理上有毛病?”
“可能是吧,反正我觉得在这儿没法干,得找别的活儿。”
“你技术这么好,不干可惜了。要么你先停一段时间,再到医院检查检查。我觉得恶心呕吐跟干这活儿没关系。”
叶毛果真休息了几天。只要不给老女人们做足浴,恶心呕吐的毛病全没了,食欲大振,连心情也好许多。根本没有必要去医院检查,问题就出在做足浴,而且是一种心理作用,是心病。
“邢姨,我真干不成了,本来好好的,一干这活儿就恶心、呕吐,时间长了身体怕招架不住。”有一次邢姨单独来做足浴,叶毛对她说。
“真的?你身体看上去没啥毛病,咋就干不成这活儿呢?你这个毛毛,是个怪人。”
“嘿嘿,有啥怪的?可能是老天爷不让我干这活儿,没有挣这种钱的命。”
“嗯,不干这活儿也对,你一个大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也不能一辈子干这个。”邢姨的话推心置腹。
“可是,我要不在这儿干,立马就没事干,不挣一分钱,我这么大的人靠谁养活?我也不想辞掉这份工作,实在没办法。邢姨您能帮我再找一份工作吗?干啥都行,我不挑,不怕吃苦,能挣点儿钱就成。”
“嗯,也行。我一个退休的女人,在社会上认识不了几个人,倒是你徐叔社会交往广泛,我让他帮你想想办法。”
“在那些大单位当保安也挺好。”叶毛随口说。
叶毛没想到,没过几天,邢姨借丈夫老徐的关系,真让叶毛干上了保安。
在保安公司培训半个月,叶毛就穿制服上岗了,在一家大工厂做门卫。叶毛个子大,长相英俊,穿上保安制服很精神。平时坐在门房,隔着窗户玻璃监视进进出出的人员和车辆,掌握电控移动门的开关,上下班时间笔直地站在大门一侧,偶尔做点儿指挥的手势,自己感觉肩负重任,像个重要人物,心里的滋味比在蜀人坊抱女人臭脚好多了。
叶毛干得很出色,即使是最平常的工作,不同的人也会干出不同的效果来。同样是领导的车子到了门口,别的保安有可能磨磨蹭蹭让领导等一阵儿,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分来者是领导、是群众、是本单位还是外单位的人,一律牛哼哼的。叶毛则不同,远远看见有车子来早早就打开电控移动门,人也笔直地站在大门一侧,面带微笑甚或鞠躬致意。领导进出不仅不用停车耽误时间而且感觉受人尊敬,外来的人也感觉这单位颇有人情味而且管理水平高,这样叶毛为自己赢得一片赞扬声。本来他的工资由保安公司开,用人单位支付酬劳只对保安公司不对个人,可工厂的一把手说:“那个大个子保安是不是叫叶毛?那娃娃干得好,口碑太好了,给我们厂的企业形象增色不少。尽管不是咱们的人,我看也应该奖励一下,办公室和财务部门沟通沟通,每月给他多发二百块钱奖金。以后要干得更好,还可以考虑增加。”
于是叶毛每个月从工厂多领二百块钱。
“毛毛啊,干保安比你在足浴中心挣钱少。”叶毛领了工资交给妈妈,寇粉英唠叨,“不过,比起一般临时工,拿得也不少。”
“妈,好着呢。工厂给保安公司出劳务费,没有给我发奖金的义务,厂长认为我干得好,还多给二百块钱。厂里的人都夸我呢,让我觉得舒心,再不用闻脚臭味了。”叶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