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喜欢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很闹。她母亲现在不打牌了,就每天开留声机,吵得我们看书也看不下去。我们做功课的时候,她还常常叫人送些糖果饼干来给我们吃,像开“茶话会”似的。我回家就吃不下饭,姐姐就不让我去了。姐姐自己也很少去,总是王瑞芬到我们家来。姐姐很喜欢王瑞芬,说她是一个好团员。我仿佛听见姐姐对妈妈说过,王瑞芬的父亲是天津的大资本家,去年“五反”的时候,王瑞芬的表现非常之好。
写得不少了,今天又写了两页半!
7月17日晴
今天我们接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爸爸的,他写得真好,现在我把它抄在下面:
……在去鞍山之前,我从沈阳曾坐火车穿过内蒙古草原,在郑家屯与辽阳之间,看到了一幅奇丽的景色!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天,太阳正落到地平线上,一片蒙蒙的金光,笼罩住这无边无际的深绿色的草原。一个穿着红上衣的牧马的小姑娘,站在水池边,用鞭子轻轻地打着水玩。夕阳照在水面上,把这小池变成一面橙黄色的镜子。一群棕色的马,自由自在地在吃草,夕阳照在马背上,又成了深紫色的。这些颜色涂抹在一起,就是一幅极其和谐极其美丽的图画!
火车穿过鞍山市,烟囱密得像树林一样。从这树林般的烟囱里,吐出漫天的白茫茫的烟,把太阳都衬成淡黄色的。鞍山车站却很冷静,站房不大,柏油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工人们都上班去了。
我很兴奋,明天起便开始投入这伟大的建设,以后也许不常写信,你们放心吧……
第二封是志愿军周少元叔叔写给姐姐的:
亲爱的陶真同志: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今天特意代表我们单位写信感谢你对我们的鼓励和关怀。由于你们的鼓励,使我们的工作与学习大有提高。我时刻在想,你们在百忙的学习中为什么匀出了宝贵的时间给我们写信呢?你们写信的目的是为什么呢?为了我们在共同的反侵略战线上取得胜利,为了实现我们的美好理想——社会。
陶真同志,请你转告高一乙第四团小组:王瑞芬、高玉敏……等同志,她们的来信都收到了,我们单位上也有人分别回信了。祝贺全组同志身体健康,学习顺利!
你的朋友周少元7月2日
7月18日晴
今天早晨,姐姐告诉我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在七月二号,从日本来的第一只换侨的轮船——兴安丸上,有妈妈的表妹陈姨带着她的女儿,和五百多华侨一起到了天津。她们在回广东以前,要到北京来玩。妈妈曾写信请她们来我们家里住。昨天晚上,妈妈从医院里把陈姨的回信带来了,信里说:
……我们定规坐二十号晚七点钟的直达车到你们那里去。我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是我知道你们的住址。你们很忙,不必来接吧。
十年不见,我多么想你!小真一定是个大姑娘了,小奇也不小了吧?我们的小秋,不但急切地盼望看见伟大的新中国的首都,更急切地盼望看见两个可爱的姐姐……
奶奶听着姐姐念到这里,就笑说:“听见没有?‘两个可爱的姐姐’,小奇,你可得做出姐姐的样子!”姐姐说:“小奇会的,她最爱当姐姐了。”回头又笑对我说:“你可得到处树立榜样,你可能是她回国以后的第一个小朋友,又是她所接触的第一个少先队员……”我赶紧说:“那是自然的!”姐姐真是心细呀,她的思想总是跑在我的前头!
奶奶说准备把陈姨她们安置在西厢房住。我把我的床让给小秋,姐姐把她的床让给陈姨,都铺上干净的床单和席子,换上干净的枕套和毛巾被。我们俩就在外屋搭上两张帆布床,把我们的铺盖挪了过来。收拾完大家都是汗淋淋的!奶奶一边扇扇子,一边说:“今天是‘初伏’,怪不得这样热!”姐姐说:“现在就这样吧,到那一天我们再把这屋子打扮一下,买点花什么的。”
晚饭吃的是汤面。饭后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弯弯的新月,挂在天边,疏疏落落的星辰,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奶奶说:“今年的‘爱国卫生运动’真是做得好,一个蚊子都没有。要是从前呀,坐在院子里,光打蚊子都来不及。”
奶奶说话,总爱提到从前。我可永远想到将来。明天的事总比昨天的事更有意思。后天就有客人来住了,我最喜欢有客人来家里住!小秋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岁的小女孩总应该是好玩的。
7月19日晴
今天是妈妈在家的日子。奶奶不让我上妈妈屋去,她说:“你妈妈昨天夜里多晚才回来,星期天你还不让她多歇一会儿!”她要带我上大菜市,说今天要吃点好的。
奶奶从前总不爱上大菜市,她不能多走路,坐三轮车嫌贵,坐电车又怕挤。解放以后,她不怕坐电车了,因为人家不但不推她不挤她,还扶她上下车,让座位给她坐,把她乐得什么似的。她总说:“真是教管得好,人心都变了,要是从前呀……”底下又是没完没了地,做起比较来了。
她虽然不怕坐电车了,但是她一个人去大菜市还是麻烦。
她爱买许多零碎的东西,什么黄花呀,木耳呀,干笋呀,蘑菇呀,满满地装了一篮;她一个人提不动,因此我还是她必要的助手。
我也喜欢去大菜市,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多。许许多多白衣白帽的售货员,站在摊架中间,忙忙碌碌地秤这个,包那个。摊上的鸡蛋堆得整整齐齐的像一座座的小山。水果和蔬菜摊上更是好看,红的、紫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杂在一起,好像一幅水彩画。猪肉、牛肉什么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还有兔子、火鸡什么的。鱼摊上可腥气啦,可是那一条条,黄黄花花的鳝鱼,挤在大木盆里,粘滑滑地穿来穿去地扭缠在一起,多好玩呀!
我正蹲在木盆旁边看鳝鱼,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丝袜和镂空白高跟皮鞋的脚,我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水气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女外宾,在指指点点地说笑。一个灰白头发的,翘着大拇指对售货员说:“苍蝇,一个没有,很好!很好!”这时奶奶从后面推我一把说:“走吧,今天人挤,你看起来就没完啦!”
我们跟着人流,挤出门来,穿过阳光照得热烘烘的大街。上了电车,车上还是挤。一位解放军叔叔站起来,让奶奶坐下,我紧靠她站着,菜篮放在我们的脚边。奶奶一面替我擦脸上的汗,一面说:“今天来晚了,没买着猪肝,现在买肉买肝的人可多了,从前就不同啦!”
到家我把菜篮往厨房里一放,就往妈妈屋里跑。妈妈躺在床上翻卡片呢,我一头就滚在妈妈怀里。妈妈笑着摸我的脸说:“乖孩子,先去擦擦脸洗洗手再来罢,你脸上都是粘的!”
我洗完回来,妈妈已经把卡片理起。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说:“这是英文生字,星期天没事拿出来温习温习。”我帮妈妈把卡片装在匣里,一面说:“明天陈姨她们就到了,您去接的时候,也带我去吧?”妈妈说:“时间太晚了,你不能去,你是照旧洗澡睡觉。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若是你还没有睡着,可以起来招呼一下……”
我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妈妈说话是“说一不二”的!
午饭后孙家英的母亲孙大娘来了。她是我们胡同的妇女代表,来找妈妈谈街道托儿站的事,我听着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回屋去睡午觉。
明天客人就来了!今晚我们都睡得早。
7月20日晴
今天一早,我们就准备接待客人。
姐姐把屋里桌子的抽屉都腾空了,准备给陈姨她们放东西,又在桌上放了几本画报和小说。我本来想把我的那只小黄玻璃母鸡和四只小鸡,也摆在桌上;可是后来一想,这玻璃玩意儿很脆,万一让小秋摔破了,怪可惜的。我犹豫了一下,又收起来了。
姐姐说她有事要上学校去,顺便也去买花,就匆匆地推着车子走了。
姐姐刚走了一会儿,张老师就来找她。听说姐姐出去了,张老师就要走,奶奶和我一定拉她到屋里歇一会儿。
张老师笑着问我:“你这两天都做些什么?”我说:“除了做暑期作业,就帮奶奶、姐姐做点家事,自己也洗点小衣服,学着缝纽扣,补袜子……”奶奶笑说:“你听她的!仿佛她什么都会,其实呀,她做什么事都慌慌张张的,洗衣服又费水又费胰子!她补了一双袜子,已经丢了我两根针了!”我脸红了起来。我最怕奶奶和张老师谈话,她老人家总是给人泄底!
张老师笑说:“陶奇倒是喜欢劳动,她在学校里‘卫生干事’的工作做得不错,又干净又细心……”奶奶仿佛很高兴,嘴里却说:“老师说得好,在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嘛,在家里就比姐姐差多啦。”我怕奶奶再说下去,就赶紧问:“张老师,您暑假里不到哪儿去吗?”张老师说:“这月底我大概到北戴河‘教师之家’去休息十天……”奶奶接过来问:“什么是‘教师之家’呀?我怎么没听说过?”张老师说:“这是一件新事情。政府为着照顾教师们的健康,在青岛、北戴河和颐和园都给我们预备了休息站,每个教师都可以去休息十天半个月的。”奶奶叹息说:“人民政府多好,什么都想到了。本来是嘛,小学教师多烦呵,整天和这一群猴子打交道!”张老师看着我笑了,说:“休息也许是需要的,秋天上课的时候,精神可以更好一点。要说‘烦’那是没有的。我就喜欢这一群猴子!”
过了十一点钟,姐姐还不回来,张老师就走了。我送她到门外。张老师站住问我:“是你帮曾雪姣温习语文不是?她有时候会写错字,你要注意帮助她分别字义和字形,也要她练习作句子。她平时就非常努力,你做事也很负责,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温习得好。”我表示我一定要好好地帮助曾雪姣。我本来也想告诉张老师,我这几天的日记都写得很多,但是张老师没有问,我也就不提,万一……
我真爱张老师!我们一班同学都爱她,这一年上她的课,我们都感到快乐。她从来不发脾气,连对最淘气的,不守纪律的李春生也不发脾气。不过在上张老师的课的时候,李春生也没有捣乱过。因为张老师讲得太好太有意思了,我们都使劲地听,李春生也顾不得扔纸条、叠飞机了!可惜下半年张老师就不教我们了。听六年级的同学说,六年级主任郭老师也好极了。可是我想张老师是最好的了!
我们都吃过午饭,姐姐才回来,还带了一把花。奶奶说她暑假里比上学时候还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一点休息都没有。姐姐笑着没有言语,把花插在瓶里,装上水,放在客人屋里,又出来用凉开水泡了一碗饭。我赶紧帮她温了一碗菜,坐在旁边看着她吃。她真是积极呀,总是把团的工作放在前面,怪不得妈妈常说我应当向姐姐学习!
我洗完澡,记完日记,妈妈和客人还没有回来!
7月21日晴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妈妈带着客人回来了。
姐姐提着两个大提箱进来,对我说:“妈妈叫你过去看看陈姨和妹妹呢。”我赶紧起来跑到上屋去。
陈姨很年轻,胖胖的,卷着头发,穿着白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小秋是短头发,白白瘦瘦的脸,穿一身粉红衣服。陈姨看见我就笑说:“我们把你吵醒了吧?”一面又推小秋说:“小秋,这是二姐。”小秋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妈妈又叫我先去睡觉,我只好出来。我躺在床上等着,只听见上屋她们在慢慢地吃,慢慢地谈……不知怎样我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里屋灯光很暗,听见妈妈和陈姨还在轻轻地说话,仿佛陈姨在哭,又擤鼻涕,妈妈在轻轻地劝她,我只听出一句:“化悲痛为力量。”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今天清早起来,妈妈已经走了。陈姨还在睡,姐姐正在里屋和小秋轻轻地说话,看见我就说:“你带小秋洗脸去吧。”
小秋笑嘻嘻地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同到上屋去。
陈姨起来后,我们一同吃过早饭,姐姐提议今天上午去逛街,看看书铺,给小秋买几本连环画什么的。陈姨也赞成。我正帮忙给小秋换衣服换鞋子,忽然想起,不好了,今天是我帮助曾雪姣补习的日子,怎好脱课呢。我同小秋说我不能去了,她就噘起嘴来说:“不,我要你去。你去跟同学说一声不就行了吗?”她真是好玩,一会儿的工夫,就和我那么亲!我好容易把她说服了,拿起书包出门,小秋还送我到门口,一连招手说:“再见!”
曾雪姣是新加坡的华侨,她的父母没有回来。她住在孙家英家里,因为孙家英的父亲(一位模范火车司机),是她的舅舅。曾雪姣的腿有毛病,不能多走路,所以我到她那里去给她补习。孙家英的家就住在我们胡同的东头,是一个大院。和她同院住的还有李春生,他们那里可热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