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它趁夜离开了我,然后找到一个地方藏匿起来。安德烈曾经认为我试图对他的祖先的骸骨做些什么,我自然不能在它下葬以后就让他发现我的身边多出了这个么个来历不明的战士来。
死灵骑士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不需要饮水,不需要食物。只要苍穹之上的北辰之星不灭,他就可以永远存在。甚至在身体受损的时候,他也仅仅需要吃掉与他的身体材质相同的东西就可以自我修复……他可以在某个僻静的角落挖一个地洞躲起来,然后在我召唤他的时候出现。
做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
精神力的大量消耗令我感到异常疲惫,我久违地感到了那种极度困倦的感觉,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就可以睡上三天三夜。
我甚至懒得脱下脚上沉重的靴子,就踉跄着走到书房的小床上,疲惫地倒下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是我重生以后第二次睡得这样久。上一次是在古鲁丁艾舍莉的家中,只是那次因为伤势和疾病,我做了不少噩梦,这一次却极其香甜。
说起来,长眠之后醒来时候的慵懒感也算是凡人们的一种享受,然后魔法师们却极少有机会来体验这种美妙的感觉。
当自主的意识重新回到我的身体之后,太阳已经高升了。生物钟告诉我,我大概睡了四到五个小时——罕见的长眠。
嘴里发干,四肢倦怠,头脑却异常活跃。我拉动床头的细绳,一个服侍我的男仆立即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托着清水与葡萄酒,还有干果以及面包……我在床上坐起来用清水润了润喉咙,然后问他:“早上……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安德烈先生要求见您,但珍妮小姐以您正在休息为由拒绝了他。他现在等在客厅里。”
“其他的事情呢?”
“您……要听哪方面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问。也许是我前些日子留给他们的印象太过冷酷无情,宅里的仆从们从不敢在我的面前大声说笑,礼貌中透着一股疏远的谨慎。
“你觉得有趣的事情——从这片领地里的,到欧瑞王国里的,甚至是王国之外的。”
“附近的事情的话……听说昨天有一群地精袭击了多克骑士的采邑。多克骑士带领两个扈从试图驱赶他们,却被俘虏了。”
“被地精俘虏?”我微笑了起来,“多少个地精?”
“听说是三十多个……”
“可怜的家伙。但愿他被赎回之后能再变得健壮一点。”
那男仆小心翼翼地轻笑了几声,然后说道:“刚才从省里来了王国使者,说出要求领地里所有的贵族去北方边境集结,对抗兽人的军队……”
“盾牌费?”我耸了耸肩。
“是的,大人。”男仆说道??“几乎所有的贵族都选择了缴纳盾牌费,没一个人上前线。”
“查理三世是个蠢货。既想要集权,又想要分封的那一套。”我刻薄地说道。
那男仆立即大惊失色,但随即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他大概没有想到有人敢这样毫不留情地抨击国王——尽管贵族们私下一直这么说。
“昨夜还有人看到一个盗贼从花园里逃走……”
“抓住了没?”
“嗯……那个家伙的动作太敏捷……”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我挥了挥手,然后伸了一个懒腰。事情都在像我预料得那样发展——欧瑞国王想要贵族们像以前那样跟随他上战场,然而几乎所有人对王室的忠心都已经降到了最低值……马第尔家封地上的那些骑士们就是例子。
而地精的袭击,则是最近六天来我听说的第四次。提玛克兽人的入侵使得欧瑞国内的一些类人种变得蠢蠢欲动起来,似乎有爆发大规模暴*的前兆,这对我而言同样是好事。
安德烈来求见我……我估计还是老问题:征兵的问题。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了客厅里,安德烈和恺萨愁眉苦脸,红茶已经喝掉了四壶。
“征兵是个大问题,撒尔坦。”安德烈说道,“这里的人们宁愿去当矿工也不愿意加入佣兵团,我的佣兵注册执照在欧瑞王国之内又只差一个月到期……招募不到执照上规定的一半人数的话,我们的队伍可就得解散了。”
“这里的人当矿工每年有十二个银欧瑞的收入——用不着打打杀杀,用不着背井离乡,谁愿意跟我们走呢。”恺萨接着补充道,“我们从前的队伍是花了三年的时间经营起来的,可是在那里……死得干干净净。再想找到和以前一样默契的伙伴可就难了。”
“那么就招募亚丁的那些雇佣兵。”我在阳光里眯起眼睛说道,“反正我们有的是钱。”
“千里迢迢去招募那些人?”安德烈皱了皱眉,“都是些缺乏训练的胆小鬼。我从前的兄弟们,几乎都是从王国正规军退役下来的,那些佣兵们没法儿比。”
“安德烈,你……有没有离开过欧瑞?”我叉开了话题。
“嗯?”他对我忽然转换话题感到有点儿奇怪,但仍然说道,“倒是没有离开过欧瑞……我们只在西南一带活动。北方靠近王都,对佣兵团的限制太严格,除非大额任务,我们不会到那里自讨没趣。”
“那就不奇怪了——你会产生这种印象。”我微笑起来,“欧瑞的面积太大,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识过异国风情,产生误解理所当然——这其中就包括你。我得给你一个忠告——不要用欧瑞国内佣兵团的素质去看待外国的佣兵团,这忠告在西大陆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有效。”
这话题让他们提起了精神来。安德烈放下茶杯倾身向前:“怎么说?”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欧瑞与亚丁在东南边境爆发的那场冲突么?”
“你是说……黑玫瑰战争?”
“没错儿。”我说道,“那场战争里,亚丁王国约翰孙公爵率领的圣约翰骑士团击败了王国边防军,又一路向王都推进,把赶来增援的禁卫军打得落花流水,查理二世吓得想要迁都,直到后来赔付了大额款项才让那些人退出国土——还记得么?”
“欧瑞的耻辱。”安德烈皱眉说道。
“圣约翰骑士团就是一个佣兵团。”我端起桌上的红茶啜饮了一口。
“怎么可能?”安德烈与恺萨几乎是同时惊叹道,“佣兵团可以达到那样的规模?一万人的重装骑士,一万五千人的十字弓手?”
“所以说你们被欧瑞的那些官僚洗脑了——几乎是从小就接受‘君主集权才是对国家发展最为有利的方式’的教育,又被屏蔽掉了从外国传来的信息,当然以为只有欧瑞的军队最强大,而亚丁的军队不堪一击。”我耸了耸肩,“实际上,亚丁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军队……整个西大陆除了欧瑞与因纳德立之外,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没有自己的正规军队。”
安德烈看起来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王国百姓还好说,甚至是普通军士也说得过去。欧瑞官方对外来的信息很敏感,民众们几乎没有途径去了解他们的邻国亚丁——实际上也用不着了解。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对于绝大部分的人来说就是整个世界,“除欧瑞之外都是野蛮人”的想法也几乎深入人心。
但安德烈作为一个贵族后裔的话……就绝不应该如此了。他的家人应当像其他的贵族家庭教师一样为他讲解过西大陆的诸国历史,包括他们的军队制度与贵族制度……而他现在看起来与那些低级士兵或是平民没两样儿。
这时候我发现珍妮正端了一杯茶站在门口听我们谈话——这似乎是几天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悠闲。我看了看安德烈,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于是向珍妮微笑道:“我觉得你可以代我说说详细情况……我那个时代距离现在太久远,我担心自己的头脑已经跟不上现在的变化了。”
珍妮微微一笑,然后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我的家庭教师向我提过这些内容……现在想一想,这事情倒的确挺有趣。从有历史记载开始,欧瑞就和其他的国家不一样。”
“欧瑞和其他的国家一样有贵族,可是从帝国时代到现在王国时代,欧瑞的制度就更类似于集权,而非分封。国王将自己的土地分封给高级贵族,而高级贵族又把土地分给下一级贵族。这样层层分封下去,一直到确保领地上的每一户人民都有领主管理。其他国家大抵都是这样的制度,贵族们也都可以组织自己的武装……但欧瑞贵族们的武装在名义上受国王统率,领主们只是‘代国王供养国王的军队’。”
“可现在似乎并非如此。”安德烈打断了她的话。
“我说的是帝国时代——白槿花皇朝时代。”珍妮微笑道。她并不知道安德烈的身份,而安德烈在听到“白槿花皇朝”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皇室后裔却沦落到了连自己祖先所统治的国度的军事制度都搞不清楚的地步,的确令人难堪……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在心里默默思索。从他的血统上看,他的确是代达罗斯的后裔,否则他的镜像的血液也无法令那位帝王复活……然而他的学识和性情却全然没法儿匹配他的身份和气度,一个似乎从小就接受过贵族教育的人不应当如此。
恺萨似乎发现了安德烈的难堪,他立即发问,并且使话题继续了下去:“那么然后呢?”
“到了德尔塔家统治欧瑞的时候,集权再一次得到了加强。欧瑞国王规定贵族们不能再拥有私人军队,‘代国王供养国王的军队’也不可以。他建立了两个军队体系——王国边防军与中央禁卫军。王国边防军驻扎在各个行省抵御外敌,实际上也承担着监视各地贵族的任务。而中央禁卫军则保卫王室,同承担着扑灭王国内部叛乱的任务——这法令下达之后曾有贵族起兵叛乱,但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到一百多年前,这制度已经完善并且稳定了下来。贵族们仅被允许保有少量的私人卫队——根据爵位的高低。”
“现在的欧瑞贵族们每年都要上缴王室高额赋税以满足王室军队的开销……然而也就像现在你我都知道的这样,王室的开支依旧入不敷出,向外国欠下了大笔债务。而现在,查理三世又在向贵族们收取赋税之外要求我们像帝国时代一样领军参战……不参战则要缴纳‘盾牌费’……”
“所以我说他是个蠢货。欧瑞的贵族们会对他更加不满——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我冷冷地说。
“所以,你们认为正规军的素质必然强于佣兵团。因为在欧瑞境内,法律对佣兵团限制得极其严格,人数达到了六十以上就是大型佣兵团,而总人数则不能超过一百。王国正规军的每一名士兵必须服役满五年,在退伍之后还要随时响应征召——这样长期的战备训练当然令他们的素质远超欧瑞的那些大多数由强盗、小偷、流浪汉组成的佣兵们。”
“强盗”、“小偷”、“流浪汉”。这三个词语使得安德烈与恺萨都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以珍妮的教养本不该在他们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语……然而她似乎在刚才就已经弄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应当看得出安德烈对她的感情,应该也发现了我最近对他的这种感情所表现出的某种不适……于是她选择了残忍地伤害这位“皇子”的自尊而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感觉心里莫名地多了些舒适的情绪,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深陷进椅垫里。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坐直了身体问道:“然后呢?”
珍妮的面容平静,用红茶润喉,然后在清晨令人慵懒的阳光里继续说道:“国外就不同——以亚丁为例。他们同样是贵族分封制度,然而他们的贵族可以拥有自己的武装。下级贵族在册封骑士并且赐予他们采邑的同时会要求骑士为自己装备一匹战马,一柄长剑,一杆骑枪,一身盔甲——骑士们可以从采邑上收取赋税——收进自己的钱包,然后为自己装备这些武器。一旦他们的上级贵族与敌人发生了战争,骑士就要带领自己的扈从聚集到领主的身边,而这位领主又要带领这些骑士聚集到他的上级贵族身边……这样组织起战斗力量,最终形成由国王或者高级贵族统帅的军队。”
“这与帝国时代的欧瑞有何不同?”恺萨问道。
“帝国时代的欧瑞,所有的武装力量名义上归属国王,而亚丁所有的武装力量归属领主个人。如果被征召的低级贵族们不愿出战,就可以向上级贵族缴纳‘盾牌费’——”珍妮忿忿地说道,“就是现在查理三世要我们缴纳的费用——然而我们早已没有自己私军了。”
“就是说……这样匆忙聚集起来的士兵,战斗力低劣不堪?”安德烈问道。
“倒也不是全部。亚丁的贵族们从小就要接受骑士训练,本身又有精良的护甲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倒未必比欧瑞的职业军人要低。然而另外一些步兵就是两回事了。那些轻步兵大多是被临时征召的农民,武器就只有装了长柄的农具……这样的步兵缺乏训练,不听指挥,在打起仗来的时候会乱得一团糟。实际上那些贵族们聚集在一起也有这样的情况——彼此缺乏配合,在战争时毫无默契可言,这样的亚丁军队当然无法同欧瑞正规军对抗。”
“所以在白槿花皇朝时代……欧瑞的战士们所向披靡。”安德烈喃喃自语。
“所以,现在就要说道你们所关心的亚丁雇佣军了。因为这样聚集起来的领主军队战斗力低下,有的时候又因为有太多的人选择缴纳‘盾牌费’而不愿上战场,所以在白槿花皇朝覆灭之后,亚丁人的雇佣军就出现了。这些雇佣兵的军团长大多是亚丁的贵族——他们组织起自己的军事力量,进行职业化的训练,将那些平时忙于耕种的农民训练成职业战士,然后将佣兵团出租给国王或者其他的高级贵族。战争所得的佣金和在混乱之中的掠夺使他们获得了远比耕种要多得多的财富,而国王和贵族们又不用自己上战场就可以通过雇佣他们来解决自己的敌人——当然是两全其美。”
“而我们一直将这些雇佣军团当成了亚丁的正规军。”安德烈叹息着说道。
“因为客观原因的限制和信息流通不畅的关系……这并不奇怪。”珍妮笑着说,“实际上还有不少禁卫军的军官都搞不清楚其他国家雇佣军团与正规军的区别。”
以上是关于欧瑞与其他一些国家的制度讨论,为了保持完整性,两章合并为一章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