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前瑟琳娜告诉我安德烈将在两天之后出征沃恩子爵领。算一算日子,今天应当是他打响战争的第二日。我原本想要关注一下战争的进展,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贡献”。
毕竟当初是我和安德烈共同作出的决定,然而真要开战了,我却带着新婚妻子跑得没影儿了。
于是我对瑟琳娜说:“一旦安德烈那边吃力——我还有一两个法术可用。虽然威力不大,但在这里也能支援到战场。若是需要在沃恩子爵领制造些浓雾、冰雪的话……”
混血公主却打断了我的话:“用不着您再费心了,一切都挺顺利。只是据安德烈说,维持地方治安的人手倒是有些不够。他的雇佣军虽然已经就地征召了些治安部队,但是……”
“嗯,人手的问题,我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我皱了皱,沉吟道。
但随即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维持地方治安?哪的治安?艾林的治安?”
“沃恩的治安。”瑟琳娜回答我,“据说他打算换个名字,就叫……”
“不不……”我没空听她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是说,安德烈已经把沃恩子爵领拿下来了?”
“没错儿。”
“前天开战?”
“没错儿啊。”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拿下了沃恩子爵领?”我简直有点儿怀疑瑟琳娜这“小姑娘”是在拿我开涮。
“这很稀奇么?”瑟琳娜似乎愣了愣,“那么大的地方,用一天攻下来很稀奇么?”
我在心里呻吟了一声:难不成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们暗精灵?难不成你觉得所有的人类军队都像你们暗精灵一样,有十几、几十个魔法傀儡随军?
安德烈手上的军队本来就不是什么正规军,新近征召的那些人更是只受过十几天的训练的而已。而沃恩子爵领——虽然目前兵力空虚,但好歹也有坚固的城墙可以依凭……而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攻占了那里?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于是追问道:“他的军队配置,你清楚么?”
瑟琳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这东西还有多久?”
我看了看天顶的暗星,答道:“大约……二十分钟。”
“那么你稍等。”随后她就没了声音。我完全弄不清楚她在搞什么鬼。但在气急败坏地又叫喊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有点拘谨。又有点儿新奇:“嗯……撒尔坦?”
是安德烈。留守的这两个家伙简直要把我弄疯了——安德烈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你拿下了沃恩?用了一天的时间?你怎么在这里说话?”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显然弄得他有点儿发懵。
“我回到艾林征兵了。”他回答道。但是声音忽大忽小——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家伙现在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又把那小东西拿到眼睛底下仔细观察的蠢样儿……
“恺萨留在沃恩弹压——不过没什么危险,沃恩的士兵。呵呵……”显然说到了得意处,他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沃恩的士兵已经被我们吓破了胆——你绝对不会想到那些矮人们的火枪有多可怕。我带了贵金属联盟租给我的三百火枪手一起上了战场,原本没对那些家伙抱太大希望,结果……”
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尽量简短地告诉了我当时战场上的情况。然后我沉默了半晌,接着只说了一句“时间不够了,我们下次再详谈”就切断了联系。
珍妮看到我的脸色有点儿差,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没有言语。我曾经对她说起过我的某些忧虑,加上她刚才也在一边大致听过了我们的对话,因此我想她能够理解我因何不快。
正是因为那些矮人。
和矮人手中的武器。
按照安德烈对我的转述,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军共计两千人。其中有一千多的新兵。两百的雇佣军。外加三百矮人火枪手。实际上矮人火枪手不但带了新式的火枪,还带上了三门我曾在地下王国中见到的那种小炮。
进入沃恩子爵领之后,领地中残余的军队大致还有三千多人。但这三千人没法一股脑地挤上战场——因为各个城镇仍需人手维持持续、安抚人心。
因此,战斗的情况便是两千对两千。然而我方的两千人却远远无法与敌方的两千人相比——敌军是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即便长年没有经历大规模战争,单兵素质却也不是那些刚刚握了十几天长矛的年轻人可比的。
双方都只有很少的骑兵。因而战斗以步兵为主,实际上打的就是统帅的指挥能力。以及士兵们的装备与素质。就如我预料的那样,由新兵们组成的第一部队很快在敌军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几乎冲散了更后方由雇佣兵组成的剑盾部队。
所幸安德烈命令督战队当场斩杀了十几个逃兵——这样虽然也不能将逃兵赶回去,但至少也使得他们不敢再向剑盾兵的军阵冲击。
然后敌军尾随这些溃兵杀来,但精锐的人类兽人混编剑盾兵顶住了第一波的攻击,并且为安德烈争取了重整阵型的时间。
重归建制的新兵们以长矛及短弓袭扰敌军两翼部队,但也引起了敌人的再一轮攻势——我方右翼的部队再一次溃退,敌军的左翼趁势包围,以一个“v”字形将艾林军包围其中。
到了这个时候,我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两百人,而敌军只有几十人失掉了战斗力。
然而就在下一刻,战场形式发生了逆转:三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一直被剑盾兵掩护在后方的矮人炮兵使用了他们的新式武器,填充了火药的炮弹正落在敌军人群密集处,顿时炸飞了几十个人。
之前从沃恩子爵领围攻艾林的军队便是被我的魔法消灭,因而当沃恩的军队再一次听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时,竟以为安德烈带来了随军法师,顿时阵型大乱。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场的三百火枪手排成了三列,对敌人轮番射击——弹丸竟然轻易穿透了敌军指挥官的锁子甲。更不要说普通士兵身上的皮甲。
在凶狠而不间断的火枪、火炮双重打击下,从未见过这种攻击方式的敌人士气一落千丈,竟然像我方的新兵一样。一溃千里。
于是安德烈乘胜追击,把原本最乐观估计才能达成的击溃战,变成了一场歼灭战。
他懊恼地对我说,若非他并不信任那些不熟悉的矮人而没有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参加战斗。新兵们的伤亡本应更少些。
就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切断了与他的联系。
珍妮静静听我说完这一切,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矮人们的武器原本不应该发挥这么大的作用。一来,对方没有重装骑兵。二来,对方的弓箭手在艾林城下几乎都被你消灭了——如果是以重装骑兵为主、辅以弓箭手和剑盾、长矛兵的话……安德烈断然不会赢得这么轻松。你是不是……过于忧虑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这其实也就是问题所在。训练一个熟练的弓箭手得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然而火枪兵呢?只要发给一个人一把火枪,再训练上几天……他就能上战场了。”
“你说到重装骑兵……亲爱的,当我第一次在矮人王国见到他们的火枪的时候……它可没法穿透锁子甲!”我叹了口气,“不到两个月的短短时间……也许是矮人们又从遗迹当中获得了什么新的东西——从安德烈的描述上来看,那些火枪的射程和威力都有了一个奇迹般的飞跃……照这样下去,穿透精锐重骑兵的全副板甲……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珍妮还是试图安慰我,“但这也只是矮人们才拥有的技术而已……还不清楚他们是否能够大规模地生产这种东西。距离你所担心的、整个西大陆的战争方式发生根本性变化。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吧。毕竟传统的作战方式。大家已经用了上千年,诸国不可能那么快就放弃原有的传统……造价昂贵也是一个问题呢。”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我苦笑道,“然而距离帕萨里安告诉我他对于矮人科技的担忧到现在……也仅仅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曾经认为科技这东西,也许并没有他担心的那样可怕,我还曾想同样可以掌握这种力量。然而依照眼下的趋势来看。也许是我过于自信了……”
我抬眼看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久违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尽管极淡极轻。
……尽管沃恩一战。只是此时整个西大陆上微不足道的一场小规模冲突。
然而我似乎能够看到,新时代的序幕已经被悄悄揭开一角了。
矮人们的科技。说到底,原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然而因为遗迹文明的影响,它提前了数百年来到这片土地,并且像一个怪物一样生长得越发迅速。
它几乎变成了一种独立于历史之外的怪力,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加速,并且开启了结束旧时代文明的进程。
而我曾为这进程,加了一把力。
“真想多停留一会儿啊。”过了很久,我轻声叹道。
珍妮转过头来:“停在这么?你想看看风景?”
我笑了笑:“不,我们继续走吧。”
不是停在这里,而是停留在这个世界,这个我曾经以为令我失掉了兴趣的世界。我很想见证那个大时代的到来,很想看一看历史的波澜如何起伏,很想见到终结的帷幕如何落下。
这样的想法令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接下来的行程,直到五日之后,才进入了灰石地带。
这里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大片的死灰色裸露岩石延绵至视线尽头,地上连沙土都少见。马车行走在崎岖的石路上,颠簸得如同风浪中的小舟。我不得不为它加持了一个“羽落术”,才令珍妮好受了些。
路边的枯树上偶尔可见用绳索悬挂的干枯尸体——那大多是被强盗杀害的冒险者。他们想要从这里捕获亚人种奴隶贩卖去其他国家,而亚人种们也觊觎他们的食物补给、武器盔甲。在这片土地上,一不留神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便会逆转,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平安活到下一天。
不过走了半天的功夫。路边就开始有探头探脑的可憎面孔出现。地精、哥布林、食人魔、瘟疫鼠人、蜥蜴人、半兽人等等,从亚人种到高等类人种,你能想象到的穷凶极恶之徒挨个露了个脸儿。简直像是妖魔鬼怪大游行。
若在平时,我才懒得跟这些家伙计较。然而此时的我还未完全从矮人科技带给我的抑郁感中恢复过来,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加之谁都不喜欢自己的车窗外总是有那些丑陋的脸孔晃来晃去,因此在第三天的下午。当我们将车停在一块灰色巨岩下休息的时候,我肚独自走到了远离马车的荒野之中。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我们的马车原本看起来就要相对豪华一些,现在又出现在这种蛮荒之地,顿时把附近的整片区域都给惊动了。那些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捞到油水的强盗们在我们踏进这片土地的第一天就开始跟踪尾随,经历了两天时间没有遭到迎头痛击。胆子越来越大,早就在附近预谋拿下马车之后当如何分赃。
眼下我出现在这里,便等于“送货上门”,刚一站稳,就从身边的石缝、暗窟之中涌出一堆臭气熏天奇形怪状的家伙,竭尽所能用它们各式怪模怪样的语言污染我的耳朵和眼睛。
待它们将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忍不住探出肮脏的爪子打算扯掉我的外袍时,我才将手中的魔杖在地上狠狠一顿。伴随着“精神冲击”这个法术厉喝道:“滚!”
我的声音并不大。然而精神冲击这东西和声音大不大可没关系。话一出口,周围的杂兵们就好像狂风当中的枯枝烂叶一样倒下了一片,硬是以我为中心用身体齐刷刷地堆出了一朵放射状的大菊花来。
一些身体强健、对魔法的抗性比较高的家伙在原地晕头转向地晃悠了一阵,本能地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弓起身子就想要溜。我挑了两只个子比较大的食人魔,一只赏了一道彩虹喷射。一只赏了一个溃烂诅咒——刹那之间光斑与烂肉齐飞,溅得四处都是。剩下的家伙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几个识货的家伙给它们提了个醒儿:“这是个法师,这是个法师!”
我冷笑一声:“看起来你们还记得点儿教训——这里有没有活过了三百岁的老家伙?”
亚人种和类人种之中的确有寿命较长的族类。然而眼下似乎并不在这群人当中。我见它们没有回应,便道:“那么……”
其实我想要说的是,“那么就去把还活着的老家伙给我找来。”然而也许是因为之前在这些穷凶极恶之徒面前表现得过于“穷凶极恶”,我只说了前两个字,它们便依照自己的一贯作风认为我是打算将它们统统干掉,连忙叫喊成一片,无外乎“饶命”“献宝”“当牛做马”之类的内容。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笑了起来,一路上的抑郁烦躁荡然无存。几百年过去了,这里的杂兵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卑鄙凶狠没骨气。然而……和这样的家伙们打交道,可着实轻松愉快多了。
于是我把眼睛一瞪:“安静!”
周围当即变得鸦雀无声。随后我说道:“去把那些老家伙,活着的、能说话的,给我找来。告诉它们——黑暗塔的主人回来了!”
这一下,可当真是一片寂静了。就连刚才那些畏畏缩缩试图找机会悄悄溜走的,都瞪大眼睛“悍不畏死”地反复打量我,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而我则捡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静等那些回去报信的家伙再次归来。
一刻钟之后,两个獠牙外翻、鬃毛高耸的高山侏儒怪抬着一个老家伙最先跑了回来。那老侏儒怪躺在未经修整的粗木架子上,左边的獠牙断了一半,右眼只剩下一个黑窟窿,看起来随时都要咽气。
然而眼下它挣扎着撑起了身子。用仅存的一只昏花老眼看了看我,然后裂开嘴,嗬嗬道:“大人……您还是老样子啊!我……是……我……”
“你是红牙察汗。”我点了点头,“我给你的名字。能活到现在——是还戴着那枚幸运戒指?”
他艰于说话,赶紧点头,嘴里的口水乱飞,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粗壮手指上一枚锃亮的幸运戒指给我看:“您赐……赐给我……我的……我戴了两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