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深吸一口气,凉爽微风吹在刚剃过的下巴上,他一边尽情享受这久违的舒适,一边极目远眺,欣赏着景色。这是晴朗的一天的开始,黎明的薄雾几乎消失了。白恩的房间位于法师塔其中一座塔上,高高的阳台可看出数里之遥。大峡谷在脚下延伸,层次分明,分成一片片光秃秃的山谷。顶上是灰白的多云天空,接着是环绕湖水的黑色嶙峋峭壁,之后有浅棕泥土,再然后是长满树木的暗绿斜坡,最终是布满灰色鹅卵石的曲折沙滩。而这一切都在他脚下平静的如镜的湖面上重复着——另一个朦胧的世界,在属于它自己世界里上下颠倒着。
白恩低头看着双手,手指在风化的石护墙上摊开。他干裂的指甲里没有泥土,没有干枯的血迹。双手苍白、柔软,带着一点红润,如此陌生,甚至指节上的血痂和擦痕也大都痊愈了。上次这么干净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都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
他的新衣服粗糙地贴着他的皮肤,没有了通常的污垢、油脂和干汗。甚至连那件黑袍都被重新补好。
望着宁静的湖面,干净而营养充足,他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了,如获新生。他思考了一阵这个新白恩是如何诞生的,但胸墙上光秃秃的石头却在他手指所放的地方回望着他,像有一只眼睛回瞪着他,让他回过神。
夜枭死了,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最初让白恩只是愣了愣神,似乎那柄剑再次回到剑鞘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这一点。他的朋友,同伴死去了,并没有让他像想象中的那么痛苦。但当他回到这间房间,独自关起门时,眼泪再次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甚至不记得他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或许白恩并不是那么痛苦,但这件事在他内心中造成了某些伤害,而这伤口永远无法痊愈。夜枭死了,而他仍是白恩,血袍,永远如此——除非他也同样遭遇死亡,或者失掉更多同伴。
不过他确实闻起来好多了,这一点必须承认。
“你睡得好吗,白恩法师?”威尔斯站在门口,朝阳台这边张望。
“就像一个婴儿。”白恩不好意思告诉老总管他睡在外面。
来这儿的第一晚他努力尝试睡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舒适的床垫和温暖的毯子带来奇怪的感觉,让他无法平静。接下来他试图睡地板,情况虽有改观,仍觉空气闭塞混浊,高悬头顶的天花板仿佛越压越低,随时可能将他挤碎。直到躺在硬邦邦的阳台上,身上披着他的旧外套,天上只有云朵和星星,他才睡着了。
有些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有人来看你。”威尔斯说。
“看我?”
提迈尔-寇的头出现在门口。他眼睛稍微不那么凹陷,眼圈也稍微不那么黑,皮肤有了些许光泽,稍微不那么骨瘦如柴。总而言之,他看上去不再憔悴病态到行尸的程度。白恩猜想这就是提迈尔-寇平日的状态。
“哈!”白恩大笑,“你没死!”
学徒一边摇晃着穿过房间,一边疲惫地不断点头。他裹着条厚毯,毯子拖在地板上,拖住了步伐。他就这样来到阳台,站在那里,眨眼嗅着清晨冷冽的空气。
白恩发现重逢令自己喜出望外,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拍了提迈尔-寇的肩膀——或许有点太过热情——毯子缠住学徒的脚,提迈尔-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白恩一把抓住手臂稳住他。
“还没有完全处于战斗状态,”提迈尔-寇勉强咧嘴笑笑,轻声道。
“你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你时好多了。”
“你也是啊。你刮了胡子,身上那股味道也没了,少了一些伤疤,你看上去就差不多像个绅士。”
白恩摊开双手:“可惜我不是。”
威尔斯弯腰进门,踏入阳台明亮的晨光中,拿着一卷布和一把刀:“白恩法师,能让我看看你的手臂吗?”
白恩几乎忘了手臂的伤。绷带上并没有新血迹,解开可看到一道长长的红褐色的痂,几乎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周围是新长出的粉红皮肤。伤口有点痒,但一点不疼。它与另外两道较早的伤疤交错,其中一道灰色的在手腕附近,呈锯齿形,是好多年前与法塔林岛上追捕那头鹿角怪物时留下的。回想那场对决,他不禁脸一皱。另一道伤疤位置偏上,要浅些,他想不起是哪次受伤留下的了。
威尔斯弯腰检查伤口周围的皮肉,提迈尔-寇越过他肩膀仔细查看。“愈合得很好。你恢复得真快。”
“这得益于大量的练习。”
“你是说你习惯了受伤?”威尔斯抬头看着白恩的脸,他前额的伤口褪到只剩一条粉色的线。“我看出来了。如果我建议你以后避开利器,会不会很蠢?”
白恩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在尽力避开它们,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它们总是会找上门。”
“好吧,”老总管边说边割下一条新布,小心缠住白恩的前臂,“希望这是你需要的最后一条绷带。”
“我也希望,”白恩边说边伸了伸手指,“真心希望。”但他不认为这会实现。
“早餐马上好。”威尔斯说罢离开,留下他们两个单独在阳台上。
他俩静静站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冷风从峡谷中卷上来。
提迈尔-寇打着冷颤,裹紧了毯子。“在……路上,甚至湖边,你都可以丢下我。换做是我就会这么做。”
白恩皱皱眉。如果是放在以前,他不假思索就会这么干,但他变了,虽然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年轻时丢下太多人,我想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感觉。”
学徒抿抿嘴唇,望着外面的山谷、树林和远处的群山。“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死去。”
“那你很幸运。”
“那么,你见过许多人死去了?”
白恩畏缩了一下。再年轻一些的话,他很喜欢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会自吹自擂一番,炫耀他参与的各种行动,以及死在他手下那些人的名字或者外号。但这种自豪感已然消失殆尽,现在的他无言以对。自豪感消失的过程很慢,随着战争越来越血腥,当原因变成借口,从有恰当理由变为无理寻衅,随着朋友们一个接一个陷入泥潭中,甚至被埋入土地中。白恩揉揉耳朵,感受着疼痛的刺激。他本应保持沉默,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决定如实相告。
“我参加过两次战役,”他开始叙述,“数次激战,以及数不清的突袭、掠袭、小冲突、拉锯、绝望的防御和各种血腥的行动中。我在大雪中、狂风中和午夜里作战。我时刻不停地战斗,面对这样或那样的敌人,与这样或那样的友军并肩。除了战斗,我几乎一无所知。我曾见过有人为了一句话而杀人,目睹旁人因一句话、一个表情,甚至毫无缘由地被杀,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有一次,一个女人因为我杀了她的丈夫而试图刺伤我,我把她扔进了海里。这还远非最糟的。人命在我眼中曾如尘土般廉价。不,比尘土更廉价。”
白恩顿了顿,他再次想到夜枭的死。悲伤再次涌上心头。
“黑夜教会让我学会了这一切,我参加过十次决斗,全部获胜,但自始至终站错了边,选错了战斗的理由。我如果输了就会死,但这不是我要说的借口。我是个冷酷无情、残忍的屠夫,但也是个懦夫。我从背后捅刀子杀人,烧死过他们,淹死过他们,用石头砸过他们,杀过睡着的人,没带武器的人,或者逃跑过的人。我不止一次想逃跑,但却没有勇气这么做。我曾被吓得差点尿裤子,只敢躲在自己的床底下。我曾跪下来向我最憎恨的人求饶。我曾经因身负重伤而号哭,像个乞求父母关注的孩子。我毫不怀疑,如果多年前被杀的是我,我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死。”
“但我的朋友却死了,他是那座黑塔中唯一有某种信仰的人,足够正直却不庸腐。虽然他报了仇,但他还是死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好人。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欢迎正直的好人。”
他低头看着放在石墙上那双干净的、粉红色的手:“很少有像我这样手上沾着这么多血的人——除了我所知道的那几个外,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你知道吗?我的敌人现在管我叫‘血袍’,而我的敌人如此之多。总是敌人多朋友少。血只能让你流更多的血,一层又一层血债,它现在永远跟着我,像我的影子一样,我永远也摆脱不了它。我永远也摆脱不了它,这是我应得的,我自作自受,我做出了选择,这就是对我的惩罚。”
白恩说完后,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凝视着湖面,他不敢看身边的人,不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谁想与血袍为伍?他比瘟疫带来更多的死亡,而他的悔恨却更少。
他感到提迈尔-寇在他肩上拍拍。“嗨,都过去了。这不是你的错。”提迈尔-寇咧开大大的笑脸,“你救了我一命,我对此感激不尽!”
“今年我救了一个人。我重生了。”他俩同时大笑,他们都笑了一会儿,感觉很好。但白恩的内心仍然在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