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太老太老了,时间不能浪费在这里,是时候结束了。”
盘王的声音如同他颤抖着的躯体,有一种日暮穷途的衰弱,似乎稍稍大一点的风儿吹来,就能将声音破碎一般。
“求族老救命啊!”
数百个巫人跪倒在地,有叩首恳求的,有将婴儿高举过顶的,有涕泪交流的……所求的不过是一事。
“族老你出手吧,求求你了,只要一次,一次就够了。”
巫人们恳求着,还不忘回望身后,那里有狂沙如叠浪,至于近前几与天高。
正是这层层叠叠而来的狂沙吞噬了一切,繁衍生息的绿洲,骆驼马牛,水源树木,乃至于一个个敢于抗争,逃跑不及的巫人……
“是啊!”
盘王拄着拐杖,没有半点停留,在数百巫人中穿行,那瘦弱得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儿吹起的背影处声音传来,一众巫人脸上就是狂喜,问道:“族老你肯出手了吗?”
盘王好像压根没有听到数百巫人的呼声一般,脚步颤抖凌乱,却一直穿行向前,别有一种坚定在其中。
“一次就够了?是啊,一次就够了。”
盘王的脸上有悲悯,一个看上去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月,见惯了多少悲欢离合的老人脸上浮现出这种神色,分外的感动天地。
“我不能够。”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一众巫人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为什么?为什么?族老你为什么不救族人,你还是巫吗?”
“你老糊涂了吗?”
巫人中有暴躁易怒的年轻人跳起来,怒声指择,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刷地一下苍白,重新跪了下来,头比原来还低。
在话出口后,那暴躁的巫人才想起来他指责的是什么人,是部落仅存的强大力量,是对部落乃至于整个巫族有过辉煌功绩的族老巫王——盘王。
出口的话,终不能改,再是认错,也磨灭不去在风中盘旋的声音。
“我是老了,很老很老了。”
盘王全无被后辈指责的愤怒,只是很平淡地说着,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半点变化,既凌乱,又坚定。
“但正因为我还没有糊涂,所以我不能出手。”
“一次,都不行。”
“为什么啊,族老你不眷顾族人了吗?”
不敢置信地悲愤之声,在数百巫人中响起,一个个婴儿被高高举起,嘹亮的哭声如刀,刺入了盘王的耳中。
“族老都不要部落,不救族人了,你们长大也是受苦,不如现在就摔死你。”
巫人中,有一健壮妇女披头散发,尖叫着将手上孩儿一贯而地,嘹亮的哭声戛然而止,沙地中渐渐向着外面浸染出嫣红之色。
静,绝对的安静,在这人间惨剧下,整个山谷中寂静无声,连那席卷天地的狂风黄沙好像也有了兴趣,暂时停止了脚步。
时间,空间,仿佛都凝固了一般,只有那一抹鲜红,渐渐扩散了开来,好像一朵艳丽的花朵,终至绽放。
“啊啊啊~”
那妇女好像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尖叫着,满是绝望地从山谷中冲出,一直冲入到了那弥漫天地的黄沙风暴当中。
从头到尾,盘王都没有出手,他的眼中有悲悯,有哀伤,有痛苦,手上却没有丝毫颤抖,脚步没有半点犹豫,依然步步向往,迎向弥天黄沙。
“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出手,你知道吗?”
盘王的声音很低,好像力气都消耗在了行路上一般,然而他倒并不担心对方会听不见。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凝望向弥漫天地的黄沙,昏花老眼透过这一层沙尘帷幕,直视高悬天宇东西的日月。
“你一定知道的。”
“百世轮回,让你看透了我心中的执,秉持的道,你想让我出手,哪怕一次,我也知道的。”
“呵呵~呵呵呵~”
盘王轻声笑着,没有半点感情色彩,接着道:“我不是蚩天那个疯子,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心,就是说出来,也不能信,就连他的圣父都看不透他,你一定也不行吧。”
他没有等那居高临下看来的存在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往下说道:“不过,就是被你看透了又怎么样?”
盘王的声音中,一点锋芒如针,刺穿了黄沙天幕,也刺入了日月双眸中,天地间有一声叹息响起:“我没想到你会不出手。”
那声音,在伏魔神君化身马牛时出现过,在诱惑蚩天神主时出现在,此时再现于天地,无力一如面对蚩天神主。
“我对你看得通透,你也没有遮拦的意思,可是我无法逼你入绝处……”
“你当然不行!”盘王打断道:“如果有一日,我踏入绝境,那只能是我自己想要踏进去。”
明明是一个垂暮老人,此言一出却有无限锋锐,无止尽的坚定信念。
“是啊,我第一次知道,当一个人的执念至高无上的时候,竟也是其坚不可摧的时候。”
“原来,你才是疯子,比蚩天更疯的疯子。”
日月渐渐在虚空中隐没,那人的声音也无力地消散,只有盘王拄着拐杖,原地默然。
在他的身后,黄沙席卷,数百巫人,尽为吞没……
“我是疯子,我本来就是疯子。”盘王似乎在笑,老眼中确有晶莹,“就是毁尽天地间一切我珍视的东西,包括我自己,只要不是为了那个理念,那个梦想,我也不会出手。”
“一次也不会!”
“我太老了,再也不能浪费了……”
老人的背影有点萧索,渐渐朦胧,似是融入天地,又为破开寰宇,终至不见。
在他消失的同时,整个黄沙世界崩溃,那为黄沙吞没的数百巫人,那被亲身母亲贯到地上的孩童晕出的血色鲜花,一切的一切,湮灭成空。
……
百世轮回,明轮之下,并不只是巫王魔神。
一片山清水秀,实则一隅之地,看似九曲十八弯的溪流其实起始不过百步,浑厚的大地一眼能望到尽头,清风方生遍息,姹紫嫣红只在咫尺之地。
这一块美丽风景,就好像在一幅画卷中生生截取下来的一般,说不出的别扭感觉。
整个风光的最中心处,有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有纵横十九道成棋盘模样,两人对弈,一人观战。
青丘狐王、智狼王、玄武王!
除了孔雀明轮王之外仅存的三个上古妖王,他们竟然也被拉入了五行明轮百世轮回当中,更奇怪的是,他们仿佛不受影响一般,不曾入轮回反而在此手谈。
明明是在下棋,三大妖王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棋盘上。
“没想到啊,孔雀王他竟然真的……”
玄武王一子落下,摇了摇头,脸上犹自有不敢置信之色。
“我们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青丘狐王亦是感叹,话音刚落他忽然神色一动,望向了期盼另一端正与玄武王对弈的智狼王。
“又来了。”
青丘狐王苦笑,从身后拿出一瓢水来,从智狼王的头上浇下。
“刷”的一声,智狼王顿成了落汤鸡,所谓醍醐灌顶,不过如此。
“啊~”
短暂的惊呼,智狼王便从迷蒙中清醒了过来,抬头看看,低头望望,满脸的苦笑与心有余悸。
棋盘对面,玄武王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智狼王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将位置让给了青丘狐王,同时提取了一根木槌在手,似乎在准备着什么,做完了这些想,他才没好气地说道:“我看到了无数的美女,御女三千,十年而成大道。”
“然后呢?”
“然后就醒了。”
智狼王回答着,脸上却有“后怕”两个字,百世沉沦,一直下去是什么结果,他几乎可以想见。
凡俗中人,或许朝秦暮楚,然到了他们这个级别的强者,心中无不有执念,有坚持,有大道……皆是坚不可摧,当这一切在明轮转动百世轮回中被看得通透,最后生生造出了一个逼入必死之局的场景来,让一切都没有了选择。
这是何等的恐怖!
“孔雀大哥竟然如此厉害,这么多年,枉为兄弟啊。”
智狼王苦笑着感慨,却怒了青丘狐王:“你还叫他大哥,还当他是兄弟?”
“他想要我们的命!”
“要不是早有准备,现在我们三个已经是死人了。”
青丘狐王重重地拍下了一颗棋子,余怒未消。
“我习惯了,几万年了……”
智狼王摇了摇头,玄武王和青丘狐王也为之沉默,哪怕是对他们这些站在元神巅峰境界的上古妖王来说,数万年光阴,也谈不上短暂了。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智狼王皱着眉头想着,旋即猛地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只见得玄武王与青丘狐王也陷入了那种如同睁大了眼睛昏睡的情况。
“好快!”
没奈何,智狼王的手上又现出一把木槌,一左一右,同时敲在了青丘狐王与玄武王的头上。
“醒来!”
若说早先青丘狐王所为是醍醐灌顶的话,智狼王这就是当头棒喝了,玄武王和青丘狐王一击而醒,脸上露出了与此前智狼王醒来时一般无二的神色。
“不下了,没用了。”
玄武王一掌压落,石桌成粉,旋即站了起来,道:“你们觉得东皇现在在哪里?”
“他找到这里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