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在大堂之上鸣冤强辩,如若能够做到有理有据,为自己洗脱罪名,那么,严三被杀的案子被祥查那是必然。
苏家对于严三的忍气吞声,一味退让,原本就是一个疑点,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狂石?
那么,我如何保全?
父亲,难道是在隐晦地提醒我,让我认罪伏法,承担下所有罪名,息事宁人,保全苏家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望着父亲凌乱的头发和已经略显苍老的脸,感到有些陌生,不再是扬州城里得意骄傲的苏老爷,没有了当初许诺我满城红妆的志得意满,没有了苏家柴房里偷着带给我虾饺的温润慈爱。多了沧桑,多了无可奈何,多了一点决绝。
如果,我处在父亲这个位置,我会怎么办?我扪心自问,一边是自己的女儿,一边是整个苏家的命运,面临这样两难的抉择,可能,我也会同他做出一样的决定。
我理解父亲的苦衷,但是我过不了自己的心。我的泪更加澎湃,我告诉自己,你已经被遗弃了,苏青婳,枉你刚才还在为了苏家的颜面强自出头,将自己至于风口浪尖上,甚至为此被人误会,引来杀身之祸。枉你在前一刻还在心疼你的父亲,强忍住心里的害怕强颜欢笑地安慰他。
如今,你被苏家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喔不,是两个,明里一个,暗地一个。
父亲摔倒在地上,好像摔得蛮厉害,他挣扎着,竟然半天爬不起来。我终究不忍,对着他苦涩地一笑,疲惫地挥挥手:“回吧。”
父亲在那一刻,老泪纵横,狠狠地将拳头擂在地上。
我头也不回。
我想,父亲,我欠你的一条命,如今便算是清了吧?无论结果如何,在我向你挥手的那一刻,便是了结。
无边无际的疲惫向我袭来,我懒得想,懒得说,懒得动,甚至呼吸,眨眼,我都懒得做,觉得那是一种负担。只一路忍受着路人的指指点点,形同傀儡。
京兆尹的大堂,我跪在冰冷而坚硬的地上,听杀威棍声声敲击在我的心尖,大堂之上有威严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铺天盖地地向我压下来。
“堂下之人可是德艺县主苏青婳?”
“苏青婳,本官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苏青婳,你可知罪?”
“苏青婳,本官问你,严家状告你因以往琐事,怀恨在心,在你姐姐大婚之日,毒杀新郎严春华,此事可当真?”
“苏青婳,你若是不为自己辩解,本官可就认定,你是在默认自己的罪责?”
我沉默不语,我想,我已经失去了为自己辩解的权利,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端坐高堂之上的人终于失了耐心,低声道:“本官看在你贵为御封县主的面子上,对你一再容忍,你若是拒不配合,莫怪本官铁面无私。”
我心里仍旧在矛盾,苦苦挣扎。我想大声喊冤,我想告诉他我是无辜的,但是眼前却始终晃动着父亲那双充满着央求的哀伤的眼睛,下不了决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严三的父亲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跪倒在大堂之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细数我的罪行,颠倒黑白,栽赃诬陷,偏偏声声泪,字字血,声泪俱下,感人肺腑,令堂下众人无不动容。他磕头哀求堂上京兆尹丁大人秉公办理,为自己儿子血债血偿。
“苏青婳,刚才严家严春华父亲所言可是属实?”
我恨得咬牙切齿,紧握双拳,却只能低头沉默。
证人被传唤上堂,几位长舌妇人义正言辞地指认我的罪状, 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话斩钉截铁,犹如亲眼目睹。
面对着她们的指控,我冷冷一笑,竟然无言以对。
最后上堂的,是兰儿。她低垂着头,自始至终不敢看我。饶是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心口处仍旧忍不住像是被巨石狠狠地击中,撞得四分五裂,鲜血淋漓。
兰儿就跪在大堂正中,离我不过三尺距离。
堂上丁大人朗声道:“堂下证人有何证言,但说无妨,不必畏惧于她,本官不畏强权,自会为你做主。”
兰儿瑟缩着后退一步:“严春华生前觊觎我们小姐美貌,几次言语调戏被拒后,竟然心生歹意,暗算我家小姐。谁料阴差阳错,小姐逃得一劫,反而害了青茵小姐。无奈之下,老爷只能委屈求全,将青茵小姐下嫁严三。”
“这些事情众所周知,捡紧要处回禀。”丁大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循循善诱:“你们小姐就是为此怀恨在心而生杀机的?”
兰儿怯生生地点点头:“非但如此,那严三贼心不死,在大婚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口出狂言,侮辱我苏家几位小姐,小姐气怒之下,才与那严三起了争执,被老爷劝离。
谁料严三得寸进尺,不仅口出不逊,对小姐横加侮辱,还大逆不道,扬言要效仿娥皇女英,让我家老爷将小姐也许配给他!”
众人一片唏嘘,严三的狂妄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兰儿所言虽然荒唐,大家却深信不疑。
“怪只怪奴婢多嘴,学给了小姐听。我家小姐心里愤懑难平,不听奴婢苦劝,挣脱开我,气势汹汹地去找严三拼命。
我放心不下,同几位夫人一起,追在她身后,赶至花厅,却是晚了一步,严三已经中毒身亡,回天乏术。
老爷,那严三可恨,我们小姐也实属无奈,情有可原,请老爷开恩。”
兰儿话语流畅,显然早已将这词熟记在心。又言词恳切,一副忠心护主的嘴脸,令我恶心。
“那我问你,兰儿姑娘,你可亲眼见到你家小姐下毒暗算严春华?”京兆尹丁大人朗声问道。
兰儿摇摇头:“我是与几位夫人一同尾随小姐赶至花厅,所以并不知道小姐是如何动手的。再者,我们小姐乃是使毒高手,众所周知,她伤人可以在五步开外,兵不血刃,杀人无形。我纵然是与她对面而立,都未必知道她是如何出手,更遑论我们隔了一道花厅的门。”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小姐杀害严三,也只是你的猜测,并未亲眼所见了?那你指控于她,可有证据?”
兰儿犹豫着点点头,吭哧半晌方才道:“严三所中之毒,乃是我们小姐秘制的独门毒药。她一直随身携带,从未离身过。”
我心里一惊,知道兰儿既然是有备而来,此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我猛然想起在侯府花园里,兰儿一见到我,就拉扯着我的袖子,攥紧不放。我将手伸进袖口里,果然摸到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不由一声苦笑。
我的动作被堂上京兆尹尽收眼底,他向着两侧衙役使了一个眼色,少顷,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精壮婆子走过来,道声得罪,从我的袖口里翻出那个纸包,恭敬地呈上去。
京兆尹将纸包交由仵作查验,仵作点头肯定道:“严三所中正是此毒无疑。”
堂上一声冷笑:“苏青婳,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任凭谁也保不得你了,就此签字画押吧,也免去你的皮肉之苦。”
妇人与兰儿的一字一句均被文书记录在册,衙役将口供呈给上级过目以后,拿至我的跟前,将毛笔与朱砂印泥尽数交付在我的跟前,只等我指印摁下去,便是认罪伏法,此案便可了结了。
我却突然犹豫起来,心酸,愤懑,不甘,一起涌上心头。我舍不得凉辞,我放不下师傅,我更不甘心就这样被他人陷害,忍气吞声。颤抖着手,我盯着眼前的状纸,看着上面足以涂黑我一生的墨迹,将毛笔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手心里沁出细密的汗来。
堂上众人皆屏息以待,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落下笔去,就可以验证她们的指控,将她们置于捍卫正义的高处。
没有一个人为我喊冤,鸣不平,都觉得我是罪有应得。
我愤愤地掷下笔,转过身看兰儿。她依然低垂着头,不敢看我,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是阴谋得逞的得意,还是陷害我的愧疚?我只想将眼睛里的愤怒化作两道炽热的火焰,烧灼她,将她心里的肮脏焚为灰烬。
“兰儿,为什么?”我咽下喉尖的火气,却无法平复自己心里的愤懑和不平,厉声责问。
兰儿两肩忍不住一抖,浑身都变得僵硬。
“为什么要害我?”我继续追问:“别人如何诬赖我,抨击我,我都可以忍得下去,唯独你,兰儿,不可以。”
兰儿瑟缩了一下,声如蚊蚋:“我只是据实禀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严三父亲厉声抗议:“苏青婳这是在恐吓人证。”
“苏青婳,不得放肆!”
大堂空旷,回音阵阵,高堂之上,京兆尹的声音格外威严。
我冷冷一笑,并不搭理,也不为自己辩解,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兰儿,我问你,惠儿她不是自杀,她是发现了你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你害死的,是不是?”
兰儿一震,并不答言,跪着的膝盖上已经一片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