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九听得孙德福这样单刀直入的问话,心里着实高兴,笑着答道:“劳孙公公动问。她安静得跟没这个人似的。我们知道她有心结,所以也基本不支使她做事。闲常基本都在绣东西——倒是一手好针线,果然是程充容带出来的丫头。”
孙德福却没有笑,面色严正:“昨儿我碰见程助教,他问我,小语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要发往掖庭受苦。还说,若是大明宫连他家一个小丫鬟都容不下,不妨给他送回去。”
桑九听得一扬眉:“怎么,他不知道小语是被崔修容硬送给沈昭容的么?”
孙德福看着她皱皱眉:“桑九,你是幽隐的掌事,下人们的事情,你必须要比你娘娘经心。若是因为这样一个小宫女,你娘娘和崔修容、沈昭容都种下芥蒂根苗,那可就是你的失职了。”
桑九低头想了想,道:“宫人们入了宫,便与本家无涉,全凭宫里调派了。虽然如此,程充容死得可怜,小语又是个好孩子,程家又这样看重这孩子,那我明儿问问她,若她愿意回去,我禀了娘娘,就依程家所言,将小语给他们家送回去。”
孙德福脸色又冷峻了三分:“若是小语不肯走,还嚷嚷着要给程充容报仇呢?”
桑九低低一笑:“那有什么,我带着小语亲自去程家把话说清楚好了。他们家不是觉得宫里一切讳莫如深么?我偏不,我偏要把一切掀开来给他们家看了,看看他们家到底是经得起,还是经不起!”话说到这里,桑九脸上浅浅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森冷。
孙德福打量了桑九片刻,意外地一笑,一甩拂尘,道:“果然,桑姑姑就应该跟着邹充仪。这样的主仆才是真主仆,才得长长远远。”
桑九蹲身福了一福,笑道:“桑九得公公这一声赞,便比娘娘赏付头面还要荣光。”
屋里,明宗轻轻掰过邹充仪的脸,轻笑道:“你也会撒娇啊?不过呢,今儿你撒娇没用,哪怕是立时就勾了朕的魂儿去了合欢床,朕也得问清楚,朕已经这样优容宠信邹家了,你怎么不仅不高兴,还一副越来越担忧的样子?”
邹充仪被戳破了小伎俩,不由得脸上绯红一片,推开明宗的手,转过身去,背对明宗,口中仍在推搪:“嫔妾哪里有?”
明宗一把从背后把她抱回怀里,轻轻地在她耳边呵气,痒得邹充仪笑个不停。明宗却仍在低低地问:“说,别让朕费事。”
邹充仪安静下来。明宗便也不再闹她,虽然看不见面容,但是温香软玉在怀,倒也不在意邹充仪的表情。
邹充仪愣愣地看了外头半天,方低低声音道:“我邹家世代书香,虽然比不得崔家王家百世大族,但好歹到了现在,合族上下,不读书者少,持礼义者多,居安思危,一日三省。自我入宫为后,我大伯便卸下了族长之位,为的就是怕族中有人以为我们这一支富贵了,就可以攀附,就可以借势,就可以为所欲为。后来我哥哥开始打理府中庶务,族中有些人欺他年纪轻轻,想来必是志高气盛,最好挑拨撮弄的,就****在他耳边谄媚,国舅爷三个字不离口。哥哥寻了个机会,特意皱着眉头教训我,让我须得安分守静,才能让一家子平安。我当时不懂事,还怪哥哥不疼我,只顾疼堂妹去了。”
“我初到掖庭,其实夜夜睡不着。家里的事,宫里的事,外头的事,天下的事,夜夜琢磨,翻来覆去的想。慢慢地想明白了,才开始觉得心酸。当年我那个皇后当得太顺当了。宫里太后阿娘最不乐意跟我一般见识,圣人你又宽容了我那么久。家里明里暗里地托人情帮我善后。我哥哥更是为了我,甘愿把家里这一代最好的出仕机会拱手让给大堂兄,好让大伯一家子心里平衡,自己则在最美好的弱冠年华,便一心扑在府里琐碎庶务上,做出了个永不做官的姿态来——不就是为了让我这个皇后能做得没有后顾之忧么?”
说到这里,邹充仪滴下泪来。眼泪顺着脸庞一点一点地落在明宗的手上,冰凉一片。
邹充仪扭转了身,把脸整个埋到明宗的胸口上,不一刻便湿透了明宗的常服。
明宗刚刚感觉到自己胸口微微的阴凉,就听邹充仪哽咽着继续说:“可我却一点点都不领情,一点点都不珍惜。我白白浪费了哥哥和一家子对我的付出和期待。就算是如今我懂事了,圣人疼我了,开始替我补偿了。可是我哥哥四年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又要到哪里去找回来呢?”
明宗心里也对这位邹小二郎暗生钦佩,刚要开口说话,却听邹充仪吸了吸鼻子,稳了稳情绪,接着说道:“圣人如今瞧见了我哥哥的好,愿意让他出来,对我来说,自然是回报给哥哥的最好的礼物。可是,如此一来,我邹家三代皆在朝堂,且个个占据高位。这让人家看了,得怎么说我,怎么说我祖父,最重要的是,得怎么说四郎呢?”
“我不乐意别人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而且,四郎,我不是太后阿娘,我没她老人家的淡定坚韧,我胆小,也软弱。四郎,我邹家,不想当第二个裘家。”
邹充仪说到这里,仰起了明亮的小脸,真真诚诚地看着明宗的眼睛,毫不畏惧,一片宁静。
明宗微微沉下了脸,沉声问道:“田田是在说,朕对母族不孝?”
邹充仪气得冲着他翻了个白眼,贝齿轻轻咬了下唇,二话不说,出手如电,直接伸进了明宗的外袍,两根青葱玉指隔着薄薄一层绸子里衣掐住了明宗腰间的嫩肉,狠狠一拧!
明宗疼得冷汗差点下来,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便失声大喊:“啊!”
耳房的孙德福听得明宗这声叫这般凄厉,一步便蹿了出来,挑帘便往里闯,口中喝道:“护驾!”
待进了房门,只见邹充仪笑眯眯地倚在明宗话里灿若春花,明宗则口眼歪斜地无力冲自己挥手:“没事,出去。”
孙德福眨了眨眼,脚步却没动。
邹充仪仍旧笑眯眯地,却出口惊人:“滚。”
孙德福顿时感觉到一道凌厉的杀气袭来,顿时脖子上的汗毛便竖了起来,急忙后退几步,出了房门。
桑九站在门口,抿着嘴乐,悄声道:“人家闺房之乐,你搅什么局呢?”
孙德福尴尬地摸摸鼻子,低声咕哝:“除了小时候挨余姑姑揍,我还是头一遭听圣人这么叫唤,我都吓丢了魂儿了……”
邹充仪这边手还是没有收回来,在原处轻轻地替明宗一边揉,一边咬着牙在明宗耳边道:“四郎下次再这样跟田田说话试试?!”
明宗面色悻悻,又不敢去捉邹充仪的手,只好两只手抱着她的肩,狠狠地咬住她的耳垂,道:“开个玩笑么,就急成这样……”
邹充仪轻轻再翻个白眼,方将手收回来,坐正了,微微叹口气,低声道:“说真的,四郎,我不忍心这样为难将来的孩子们,也不忍心让家里人天天的担惊受怕。你的煎熬是我****看得见的,舅舅家里的纠结是我看不见的。”
“可瞧瞧钏娘,再瞧瞧三舅舅,我就能猜得出来裘家现在家里头不定吵成了什么样子。大舅舅是直肠子,老了,虽然保守些,但不忍心让孩子们受委屈的心在,就容易纵着家里人胡闹;二舅舅是庶子,这些年祖父都压着他一些,但二舅舅不是个庸才,想必也有不甘心;三舅舅虽然人通透,疼四郎,又深谙官场,懂得进退分寸,但他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一家子的人想要继续往日荣华的野心——我想想都替三舅舅头疼。”
“你说说,就我们家那一家子拗脾气,读书人又孤介、心思重,只怕是三言两语诛心已极的话摊出来,一家子离翻脸也就不远了。到时候,不论我的位份是什么,只怕都会有居心叵测的人跳出来挑拨。我们家又不像舅舅家是军法治家,文人的阴险手段使出来,只怕更加骇人听闻些——四郎最知道的,我是个胆子再小不过的人,性子又绵弱,耳根子又软,到时候真的三天两头地听家里人来哭,就能吓死我。”
“所以,四郎照顾我们家,我心底里自然是感激知恩的,也深领四郎的情义。但田田求四郎,不要这样多,不要这样重,邹家只不过是个乐意看两三本书的普通人家,肩膀头只怕没有那么大的劲道,担不动。”
说着说着,邹充仪已经接近哀求。
明宗一直沉静地看着邹充仪说,眼中的神情,恒定如水。一直到邹充仪说出来一个“求”字,明宗才微微动容,又深深地看了她半天,方叹了口气,又将她搂回怀里,低声道:“若裘家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想,阿娘也不至于为难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老人家现在连生病都不敢,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过去了,裘家没人镇得住,有那个作死的跳出来……”
邹充仪也跟着喟叹,轻轻抚摸着明宗的手,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