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皇后只好松手,眼睁睁看孙德福去了。
丹桂在一边帮忙,闻言不由得心往下一沉。
邹皇后回身看向众人,只觉得身心俱疲,敷衍一样,安抚花期一句“先养伤,其他的不要想”,便命横翠:“送你花期姐姐回房休息,你记得守好门户。”
横翠应声,扶着垂首不言的花期,慢慢去了。
殿中仅余了邹皇后和丹桂两个人。
丹桂忽然轻声问道:“娘娘,您还有没有事情是瞒着我的?”
邹皇后心下一凉,悲伤地看向丹桂:“九娘,你也疑我?”
丹桂听得邹皇后忽然唤她的本名,心中一暖,便忙温声道:“娘娘不要乱想。婢子是想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是婢子没来得及知道的,但却可能犯着圣人的忌讳,而您懵懂不觉的?”
邹皇后心下便是一松,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刚想开口说话,忽然觉得头上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耳边遥远地传来丹桂焦急的呼声:“娘娘!娘娘……”
德妃在明义殿里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侍女的按摩,耳边听着她压低声音的回报,轻笑一声:“就皇后那个单弱底子,最近的药又下得猛,恐怕这一两天就要倒下。那几个人快要得用了,盯着些。用完了记得赶紧灭口。”
侍女迟疑片刻:“外头让留着。”
德妃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留着?留着好拿捏我是么?呵呵,我一家子都死了的人,我怕什么?你问问外头,贤妃已经不听话了,是不是也想让我叛了?”
侍女则大吃一惊:“娘娘父母兄弟都好好的,怎么说出这样话来?”
德妃呵呵大笑:“真当我是傻子啊?我四岁到他们家,已经记事了。何况,小时候被人欺负,可是听说了不少真相。”说着,幽深的眼神转向窗外,“只是不知道,我那一家子,是怎么死的……”
侍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机。
邹皇后醒来时,但觉浑身酸疼,头上昏昏沉沉的,鼻塞咽痛,便开口轻轻唤人:“来人,水……”
本应在殿门外伺候的横翠此时却在房中值守,忙端了温水给邹皇后润喉:“娘娘醒了?”
邹皇后就着她的手呷了一口水,又倒回去,轻声问:“怎么是你?她们呢?”
横翠欲言又止,遮掩道:“闹了半夜,都乏了,我让她们去歇了。”
邹皇后如何看不出来,微微闭一闭眼,声音沙哑,却直指利害:“是不是三个人正在互相指责?”
横翠有些哀伤地看着邹皇后,开口,已有哽咽:“余姑姑让咱们防着不要被自己人出卖,可不是让咱们先窝里反的!您一倒下,采萝就问丹桂到底跟娘娘说了什么,花期也起了疑心,问她到底想干什么。丹桂百般解释她俩都不肯听……结果丹桂一气之下,问采萝这几天动不动红妆翠眉,沈昭容一来就温柔可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又问花期知不知道圣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凭什么这种关键时刻言语咄咄激怒圣人,到底是想替娘娘剖白还是想邀刚直之名……”横翠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婢子去劝,花期又反回头来问婢子,说外头除了这流言肯定还有别的,不然圣人和孙公公的话不会那样奇怪,问婢子是不知道还是不肯报……娘娘,您可快些好起来吧!婢子受不了这种人人相疑的境况,咱们清宁宫,曾经那么好那么好,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啊!怎么变成这样了?
呵呵。
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那些所谓的“曾经那么好那么好”,才是美丽的泡沫,没有根基,不能持久。如今这种生死关头,“砰”,一声,便破灭了。
只是,即便是这样虚伪的美好,也必须要坚持下去!
花期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清宁宫不仅仅是自己居住的地方,还是大唐后宫的脸面!既然身为皇后,必须要维持住这个脸面!就算是做给圣人和太后看也好——
邹皇后心里恻恻地想:还要做给那个内贼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是必不能善了的了。且看她们的后手,究竟还有几何!?
只是,邹皇后忍不住闭了闭眼,皇宫到底有多可怕,怎么当年那些天真朴实美丽善良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尤其是自己。
竟然开始谁也不敢相信了……
邹皇后也慢慢沁出了一线泪水,半天方道:“横翠,你现在知道花期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了吧?你的责任重大,真的是事关咱们一宫人的生死荣辱啊……”
横翠微微一滞,这才想起当年撵采葛走时,花期曾经说自己须得多多留心,说清宁宫仍是聋子瞎子。
——那时候便猜到会有今日了么?
横翠低声嗫嚅:“娘娘,是我想简单了……”
邹皇后叹了口气:“其实,即便是现在,恐怕你也不懂——你须得能说出她们几个人诘问的所有答案,咱们才能彻底消停!”
横翠大吃一惊,不由便结巴了:“那,那岂不是连咱们自己人,都,都要……”
邹皇后摇摇头,咬着牙挣扎坐起,低声道:“你让她们都来。”
横翠意识到邹皇后要解开众人的疙瘩,忙应一声,就像想要挥开邹皇后暗示的话带来的巨大恐惧一样,匆匆跑了出去。
邹皇后扭头看向窗户的方向。
丑时前后,夜正浓。
今夜似乎是阴天,外头天上连一颗星也无,却薄薄一层雾气,远近弥漫。
暗暗沉沉,一片黑暗,漫无边际。
床前一灯如豆。
横翠必是怕灯火晃了自己睡不好,便仅余了床前一盏铜雀油灯,其余的都熄了。却显得此夜更加萧瑟。
自己的身边也是如此罢?
萧瑟凋零,孤独若斯。偏远近都看不清,摸不到,唯一片雾蒙蒙的暗黑,铺天盖地,压过来,压过来,就好像,一个庞大的怪物一般,眼看着就要吞噬掉清宁宫,自己,还有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幸免。先是心神理智,接着是躯壳身体……
邹皇后正愣愣地出神,四个侍女来了。
四个人的神色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进门后,一字排开,跪倒在邹皇后床前。
“采萝想出宫,花期怕丹桂抢了位置,横翠怕惹事,丹桂怕被排挤。”
邹皇后没有温言抚慰,而是一针见血,一语道破众人心事。
四个人的脸上都是惊疑不定。
邹皇后继续说:“采菲运气好,其他人未必有这个运气。”
四个人皆是一凛,却都身子不动。
邹皇后就似知道大家是心存侥幸一般,叹息一声,再下一剂猛药:“你们的相疑,都会传到圣人那里,然后,你们猜是什么下场?”
四个人终于忍不住,身子不约而同一抖。
邹皇后接着说:“我必然被废,也许花期能留下,也许丹桂会被发回兴庆宫做粗使宫人,但采萝和横翠,必被发往掖庭为奴。”
接着转向花期:“而花期,因为之前得罪的人太多,在冷宫用不了几天,必被人暗害致死。”
花期终于脸色苍白,手指轻轻地抖了起来。
再是采萝:“采萝已经失掉了我的庇护,又是奴身,三五日便会被圣人或沈昭容遣人灭口,尸身都不会给你留下。”
采萝花容失色,软倒在地。
下面该横翠:“横翠看似最寻常,便会被当作清宁宫我贴身侍女中最好欺的一个,所以以你的烈性,最多十天半月,便是自尽的下场。”
横翠低着头,紧紧咬着牙,双手却死死攥着裙边,指节发白。
最后,邹皇后看向丹桂:“丹桂,裘昭仪一入宫,你就无路可退。一旦回到兴庆宫,下场你自己去想。”
丹桂想到裘太后和余姑姑的手段,后背一阵发凉,额上便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四个人先后抬头,看着邹皇后欲言又止。
邹皇后也不待她们自我表白,歇口气,方道:“采萝的事情最难。但若有那一天,请我母认为义女,由邹府出嫁,还是有可能的。”
采萝猛地抬头看向邹皇后,眼中一道希冀的光芒闪过!
“花期必是我掌宫大宫女,一世无人能僭。横翠主外,与花期是我的左膀右臂。”
花期和横翠互视一眼,花期眼中是晦涩,横翠眼中是忐忑。但立刻又一齐做出安定的神情来。
邹皇后安定完自家侍女的心,又看向那个“外来者”丹桂,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笑:“九娘若是肯留在宫里,本宫的私事就都交给你。”
丹桂心里一突,知道邹皇后这话的深意,就是前些日子告诉自己的那个未来:裘太后和余姑姑——但若是不肯呢?
邹皇后就像能看穿丹桂的心思一般,续道:“本宫知道九娘有个温暖的家,若有朝一日尘埃落定,九娘不想在宫里,本宫许你衣锦回家。”
丹桂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泪水涌了出来,深深叩头下去:“婢子必为娘娘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邹皇后先伸手拉了她起来,拿着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你比她们聪明,也比她们知道的多。你得教她们。就算是花期,也不过局限在我清宁一宫。只有你,跟着太后多年,眼光放得是整个后宫,乃至朝廷天下。你不教出她们来,她们就不会懂你。不懂你,就帮不上你,甚至,会变成你的掣肘。”
一番话说得地上跪着的三个人满脸羞惭之色大盛。
邹皇后却看也不看三人一眼,继续对丹桂说道:“既然咱们主仆相得,我也希望善始善终。你且忍忍她们,也算是你在帮我了。”
三个人这才面面相觑,丹桂好歹也是太后赐来的,所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自己到底在跟她争些什么呢?
花期第一个便羞愧起来,忙对着丹桂一低头:“丹桂妹妹,是我冒撞,你不要生气,我给你赔礼了!”
采萝和横翠忙也低头拜了一拜:“丹桂姐姐,我们也给你赔罪了!你大人大量,恕我们糊涂!”
丹桂不好意思起来,忙要站起还礼,邹皇后却紧紧拉住她,让她端正受了这一礼,方道:“你去歇着吧。”
邹皇后这是要教训家仆了。丹桂知机,忙福身退下。关殿门时,听到邹皇后阴怒森冷的声音传了出来:“进宫三年,都出息了!居然学会动心眼,一个个的开始争宠了!先给我掌嘴,自己摸着良心想一想,邹家几十年可曾对不起你们的家人祖宗……”
疑心尽去,惩戒必然。
只有自己幸免,仍旧看得是太后的面子。
丹桂低头想着,看来,仍须寻机去一趟兴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