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防人之心

经过越冰莹精心调治,三五日之后,茉莉果然渐渐恢复神智,只是仍旧十分害怕谢轻尘——听到他的声音就哆嗦,看见他就往越冰莹身后瑟缩。

谢轻尘倒也不以为意,他大多时候都同裴羲何呆在一起。二人志趣相投,吹箫抚琴,煮酒对弈,玩得不亦乐乎。

越冰莹于是整日陪着茉莉,她本就单纯善良,茉莉又在病中,倒也渐渐亲密起来。茉莉对谢轻尘由害怕渐渐变得好奇,架不住她软磨硬缠的越冰莹,不知不觉就将自己所知道谢轻尘的情况,一五一十都详详细细跟她讲了一遍。

也许是因为看到茉莉病了谢轻尘变得和颜悦色,也许是因为病已痊愈且终于明白是自己误会谢轻尘,反正不知什么时候起,茉莉终于不再那么害怕谢轻尘了,而且能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

有一日清晨,谢轻尘趁着没人的时候,突然悄悄对越冰莹道:“她方才见到我,居然为从前的误会跟我赔不是——小丫头,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越冰莹吐了吐舌头,怯怯地道:“我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谢轻尘叹一口气摇摇头道:“莹儿,茉莉来历不明,‘猎奇山庄’又是那样无孔不入的神秘所在。你就这样把什么都告诉人家,唉!”

越冰莹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说,我想她本来也已知道了你的身份……”

谢轻尘拍拍她的肩膀,闭了一下眼睛,却又微笑着道:“好啦,不用解释啦!我知道你一向不善于骗人,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知道的,我这人多疑,也许不过又是我多虑罢了!”

越冰莹于是也释然地笑了,便又想起一件事来:“哥,那,咱们去临淄,还是、还是江南啊?”

谢轻尘着意地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地道:“你就那么喜欢去临淄么?”

越冰莹红了脸低下头去。谁有多么喜欢去临淄啊?还不是怕你把人家扔给“悦和山庄”就从此卸脱包袱啊?!

可是不等听到谢轻尘的回答,恰恰湛碧筠来访。

“湛姐姐,你也要去江南?”越冰莹大为意外地道,“是有卓掌门的消息了么?”

“嗯,家师一切都好,可惜没有追着宋猛他们,天剑现在尚不知下落。”湛碧筠有些歉然地道,“‘青衣门’遗落天剑,辜负了二位的信任,我门中上下都甚觉无颜!”

“一把剑而已!”谢轻尘淡淡一笑,“有什么大不了?”

“难得二位如此宽宏!”湛碧筠微一颔首,又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道,“可是,最糟糕的是,‘太行刀’、‘铁鹰帮’等数个门派已然赶赴江南去质问‘悦和山庄’的萧庄主了。正好家师也说不日要前往‘悦和山庄’拜会,倘若正好不凑巧,一言不合,给萧庄主误会,以为我北方武林前去问罪滋事,那可当真大事不妙!”

“啊?!”越冰莹大惊失色,“那可怎么办?”

谢轻尘摇摇头道:“莹儿,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可怕!卓掌门我曾有过一面之缘,他稳成持重,断不会被旁人的奸计所左右;至于萧庄主,我更是见过数次——你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闲散淡薄之人,可不比索飞鸿、翟公望等人,才不会因为几句话就鸡飞狗跳的!”

湛碧筠愕然:“想不到谢公子对武林中这些人如此熟悉!”

谢轻尘苦笑道:“实不相瞒,湛姑娘,谢某行走江湖十年有余,各色各样的人物也七七八八见过不少了。卓掌门与萧庄主能为南北武林领袖,可不仅是凭拳脚来说话的!湛姑娘且请放宽了心,能追得着那帮蠢物自然最好,追不着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还有卓掌门与云少侠在江南坐镇啊!”

湛碧筠目瞪口呆,然后终于笑了:“谢公子,你这番话当真给我宽心不少!实不相瞒,我啊,对萧庄主仰慕已久,可是至今还无缘得见一面呢!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实在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想不到谢公子居然有幸见过他数次!谢公子,恕我冒昧,你这样智勇双全的老江湖人物,为何我从前一点都不曾听说过?难不成,是公子另有来头?我、我当真是好奇得很!”

谢轻尘神色一黯,沉默了。他的过去,说出来确实够能把别人唬一大跳,在他,却只是耻辱,还有危机!

还好,湛碧筠看到他的神色,立即知趣地道:“谢公子,我是随口问问,你不方便说,那就当我没有问过好了!”

谢轻尘抬起眼睛,正要说什么,就被裴羲何朗朗的笑声打断了:“湛姑娘,好兴致啊,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湛碧筠看到那推门而入的一袭白衣,不觉晕生双颊,忙起身见礼:“裴公子,早啊!”

“我听小二说大哥天不亮就出去了?”谢轻尘也起身微一颔首,笑着问道。

“是啊,看我一个早晨做了什么!”裴羲何一抖手中的卷轴。

“好一幅‘旭日照枫林’!”湛碧筠不由赞道,“想不到裴公子还是一位丹青高手!”

“湛姑娘谬赞了!”裴羲何微笑着道,“信手涂鸦,贻笑大方了!”

于是大家一起赏画,也就不再谈论其他的事情了。

湛碧筠稍坐片刻也就告辞了,她要赶快收拾行装,追赶“太行刀”、“铁鹰帮”那些人去。

众人将她送到门口,目送她打马远去,茉莉突然对越冰莹道:“莹儿,这些日子呆在客栈里,闷死我了!你陪我到街上去买些东西,好不?”

越冰莹转向谢轻尘,正要征询他的意见,不想她还没开口,谢轻尘却蓦然咳嗽起来。

“哥,你还好么?”越冰莹关切地问道。

不想谢轻尘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掩住嘴巴,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竟无法停下来答她。

裴羲何连忙轻轻替他拍着脊背,一边问道:“怎么啦?还好么?”

越冰莹变了脸色,对茉莉道:“姐姐,他咳嗽的旧疾又犯了。我、我不和你出去了,好么?”

“我自己出去走走好了!”茉莉叹一口气,却突然又压低声音笑道,“你去照顾他吧?你这样又温柔又体贴的好姑娘,我要是男人啊,也会喜欢呢!”

“姐姐你——”

茉莉却已然笑着跑了。

越冰莹顾不得自己的脸已经一直烧到了耳朵根儿,急急忙忙地对裴羲何道:“裴大哥,你去厨下叫他们准备些银耳和冰糖——我一会儿就过去。”

“好!”裴羲何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店中的厨房跑去。

看到谢轻尘终于止住咳嗽,直起了身子,越冰莹忙道:“哥,来,我扶你,咱们回房里去喝些水吧?”

不想谢轻尘却“噗哧”一下笑了,他喘一口气,终于轻声道:“傻瓜,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谁要你扶?”

越冰莹看着他两颊淡淡的潮红,担心地道:“哥,你方才咳得那么厉害——”

“傻瓜,我那是借题发挥,其实本来没有这么厉害的。”谢轻尘压低声音道。

越冰莹愕然。

谢轻尘却正了神色,蹙起眉尖道:“傻瓜,你几时才能长些记性,不再如此轻易地信任别人?!”

越冰莹怔怔地看着他:“哥,我、我不明白——”

谢轻尘叹一口气,一脸无奈地摇摇头,终于郑重地道,“莹儿,茉莉这丫头来路不明,嘴里说的话不尽不实,你不要太相信她!晚上和她睡在一间房里,要警醒着点儿,没有我跟着,千万不要和她一起出去!听到没有?”

“那、那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啊?”

谢轻尘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摇摇头,张大嘴巴吸一口气,便把脸别了过去,半晌方转回来,蹙起眉尖又好笑又好气地道:“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大男人,跟着两个大姑娘满大街瞎转,成、成何体统?!人家会、会怎么看我们?!”

他摆摆手,一脸懒得再跟她多费唇舌的神情,转身就走,一边却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越冰莹看他气得连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也不禁觉得又是难为情又是好笑,忙追上两步道:“哥,对不起!”

谢轻尘停住了脚步,终于又回转身来看着她,一脸忧心地道,“莹儿,我总觉得她身后定然有特别厉害的主使,你千万要小心提防,听到没有?不要以为我是多疑,莹儿,我看人不会走眼的!”

越冰莹不由觉得自己脊背发冷,忙怯怯地点点头。

谢轻尘双手扶住她清削的双肩,叹了口气,又道:“莹儿,咱们明日就动身,我送你回‘悦和山庄’!”

“为什么?”越冰莹愕然。

“我怕我会连累你!”谢轻尘脸上又现出那副担忧的神情,“我、我不能害了你!”

“哥,你在说什么?”越冰莹怔怔地看着他。

“小傻瓜,你若有茉莉万分之一的心机都好了!”谢轻尘轻轻地蹙起了他修长的双眉,眼里凝起浓浓的心疼,可是他终于又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柔声道,“去吧,给我炖一碗银耳羹来!”

越冰莹连忙点点头,心中倍觉甜蜜,可是等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又想起方才他说“小傻瓜,你若有茉莉万分之一的心机都好了!”不觉愣怔在那里:哥,你是不是只喜欢像茉莉和百合那样七窍玲珑的女孩子?你之所以不会对我动情,莫非就是嫌我太蠢么?

茉莉直到满街灯火的时候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在床上,大喊:“累死我啦!”

越冰莹忙问她:“茉莉姐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

“我逛遍了半个京城,真是累死了!”茉莉平平地摊在床上,道,“京城果然好玩!莹儿妹妹,咱们明天一起去吧?”

“哥说,我们明日动身去江南。”越冰莹想起“悦和山庄”,不由满心惆怅——对自己而言,还不如叫“离别山庄”好了!

“咦?你怎么啦?”茉莉坐起身来,“江南也很好玩啊,你为何不大高兴呢?”

“哥说送我去‘悦和山庄’!”越冰莹幽幽地叹一口气。

“哦,那是你舅舅家嘛,应该去的!”茉莉道,“怎么,你不想去啊?”

越冰莹点点头。

“为什么啊?”茉莉大为好奇。

越冰莹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只好摇摇头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不想去!”

“是怕他们不认你?或者,是你怕生?”茉莉笑了。

“哦!”越冰莹无言以对,只好点了点头。

“那么他呢?”

“谁啊?”

“还有谁?谢轻尘啊!”茉莉歪着头看着她,“到了‘悦和山庄’以后,他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越冰莹摇摇头。

“哦~我明白了!”茉莉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越冰莹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妩媚的笑容:“你明白什么了?”

“越家妹妹,你很喜欢他吧?”茉莉的眼睛亮晶晶的。

越冰莹一怔,随即红了脸垂下头去,低声道:“姐姐不要取笑我!哥哥心里只有百合姐姐一个人,不会再钟情别人了!不过,也许、也许因为你和百合姐姐有着酷似的音容,他——”

“你是说他可能会移情来喜欢我么?”茉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算了吧!就他?我才不稀罕呢!让给你好啦!”

越冰莹忍不住笑道:“他又不是一件东西,未必肯给别人让来让去!”

“喜欢人家还不承认!”茉莉于是也笑道,“看吧,一说把他让给你,立时便笑得一朵花儿似的!”

给人家一语道破心思,越冰莹不由满脸绯红,又低下头去,半晌方轻声道:“姐姐,你不要这样!尤其、尤其不要在他面前这样说,好么?”

“唉!”茉莉叹息道,“你自己不敢跟他说,还不让别人说——那怎么办?等他自己开窍么?万一他真的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怎么办?那你岂不是一场空了?”

越冰莹怔了一时,终于道:“倘若他自己觉得快乐,我、我也会快乐的!”

茉莉愕然,怔怔地看着她片刻,摇摇头道:“原来天下竟有你这样的人——那你可不要后悔!说句实话,他智勇双全,人品出众,你若真的不要,我可要去献殷勤啦!你可不许跟我抢啊!”

越冰莹愣住了:她方才不是还说不稀罕的么?!

“喏,给你的,你不是喜欢吃绿豆糕么?”茉莉把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对着她炫耀似的一笑,“我走啦!等我好消息!”

谢轻尘正坐在灯下看书,听到敲门声,他头也不抬地问道:“莹儿么?进来吧!”

门开了,对方却站在门口笑道:“不是莹儿,能进来么?”

谢轻尘微微一怔,抬起眼睛,看到茉莉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他眼里掠过一抹恍惚的神情,不觉站起身来,顿了顿,方道:“进来吧!”

茉莉顺手带上房门,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到桌子边,对着他展开了一个微笑。

“坐吧!”谢轻尘指着圆桌对面的椅子,做了个手势。

茉莉坐下来,看着他侧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顺手将书放在桌上,这才又道:“你今天怎么啦?为何会突然咳得那么厉害?”

“也没有什么,老毛病了。”谢轻尘垂着眼皮儿,简短地道。

“吃药了没有?好些了么?”

“承蒙挂怀,好多了。”谢轻尘将右肘支在桌边上,拨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淡淡地道。

“哦!”茉莉点点头,又道,“那么,还能吃这个么?”

她就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锦囊来,放在桌子上,伸手轻轻一推,正好推到谢轻尘的手肘旁边。

“什么啊?”谢轻尘脸上掠过一抹意外,终于抬起眼皮儿瞥了她一眼,挑挑眉问道。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茉莉微微嘟着嘴巴,略有些娇嗔又有些故作神秘地道。

谢轻尘看着她的神情,眼神又在瞬间恍惚了一下,但是他终于低下头去,慢慢打开那个锦囊,其实,他早已隐隐猜到是什么——可是,在看到锦囊里面那一颗颗乳白色的山核桃果仁时,终还是觉得心头一震!

茉莉看到他暗暗吸一口气,轻轻蹙起了眉尖,眼神在刹那间变得恍惚痴怔,面上的神情似喜犹悲,然后便仿佛被石化了一般,半晌都没有再动一下!

“喜欢么?”茉莉轻轻地道,把右手伸到他眼前去:原来那只纤纤素手,大拇指与食指上的指甲都剪得光秃秃的,不像其他三根手指上那样修长好看!

谢轻尘终于抬起眼睛,却没有如茉莉预想的那样去心疼她的指甲——他的眼神,冷厉锋锐,一如“断魂”的利刃,声音更是幽冷得仿佛百尺寒冰:“你到底想做什么?!”

茉莉吸一口气,就欲发作,可是她终于只是狠狠咬住了嘴唇,一脸委屈与幽怨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对视着,屋子里仿佛经历了千百个严冬一般,连空气都被凝结!

终于,一层雾气慢慢蒙上茉莉漆黑的双眸,接着凝成晶莹的珍珠,一颗一颗滚落她尖削的下颌。

谢轻尘站起来,背过身去,沉声道:“你想对付我,也不必急在这一时;等我将那个小傻瓜送到‘悦和山庄’,这条命,给你就是!”

茉莉愕然,尚不及回答,就看见他一只手掩住嘴巴,又咳嗽起来。茉莉站起身走过去,却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把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委屈地道:“谁要对付你了?人家知道误会了你,不是都跟你赔不是了么?”

谢轻尘却不为所动,他勉力止住咳嗽,冷冷地道:“我虽然并不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可还没有蠢到以为你和百合一模一样的容颜下,也会有着一模一样的情意!”

“随便你怎么想!”茉莉把头靠在他背上,半是幽怨半是娇嗔地道。

“很晚了,回你房里去吧!”谢轻尘隔着衣袖拿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推开了她。

“你对越冰莹那小丫头,也是这样子么?”茉莉却不走,满脸醋意。

谢轻尘眯起眼睛看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尖:“茉莉,她和你不一样,不会这么晚了赖在我房间里不走!孤男寡女,没的招人闲话!”

“我是女孩子,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茉莉扬起下巴,笑了,“除非你心里有鬼!”

“哼!”谢轻尘忍不住冷笑出声,随即就又咳嗽起来。

茉莉正要说什么,不想谢轻尘蓦然神色一变,她只觉眼前一花,谢轻尘已然飞身出门,飘落当院!

茉莉跟着追出来,却见他望着屋顶上叹了口气,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有什么人来偷袭呢!”

坐在屋顶上的越冰莹满面绯红,怯怯地道:“我、我睡不着,就想、就想出来坐一坐!”

谢轻尘微一蹙眉道:“少坐一会儿,早点回去睡觉!”

然后他就回自己房里去,关门熄灯,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