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杀人工具

身后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谢轻尘一听就知道是梅岭四煞,他便冷冷地背过了身去。

“你、你们怎么来啦?”越冰莹仿佛被冻僵了似的,竟连口齿都变得不甚灵便了。

国色天香微吃一惊,忙关切地问道:“妹子,你怎么啦?”

“没、没怎么啊!”难为越冰莹竟会那么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她对着国色天香摇摇头道,“姐姐,你们也走这条路么?”

国色天香道:“不,妹子,我们有一事不明,特来寻谢公子的!”

白面书生便接过话来,对谢轻尘道:“不知公子竟和薛家堡有何渊源么?”

谢轻尘头也不回地道:“我姓谢,怎么可能和薛家堡扯上关系?!”

“可是薛家堡一向鲜于和外人打交道,公子既与薛家堡没有关系,又怎会有薛家堡独门秘制的‘葬天雷’呢?”白面书生皱眉道。

“啊,你是说这个么?”谢轻尘终于转过身来,唇边挂着一抹轻笑,掌中竟托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圆球。

四煞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将那两个小圆球在手中一抛一丢玩得轻松自在,不觉愕然。

可是还有更叫他们瞠目结舌的:谢轻尘竟将一个小圆球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微微用力一捏,只听“叭”地一声脆响,那吓退紫微魔教上百教众的“葬天雷”就碎裂开来!

四煞惊得心都不跳了,才惊讶地看到那一层坚硬的乌壳内竟然露出一个白色的果仁来——谢轻尘把那个白色的果仁抛在嘴里,吃得“咯噔”脆响!

接着他又将余下一个也如法炮制,只是他把这一个果仁递给了越冰莹:“莹儿,这个给你!”

不想越冰莹却没有伸手去接,她摇摇头道:“我不吃!”

谢轻尘也不勉强,他复又转向四煞:“诸位看到了,这个就是我的‘葬天雷’!”

白面书生长叹一声道:“谢公子智计过人,一颗山核桃能退敌百人,我等佩服之至!打扰了,告辞!”

看着四煞的身影渐渐在夜色中隐没,越冰莹转过身来,却看到谢轻尘坐在地上闭目运气——她这才想起他每夜子时还要运功逼毒这回事来。

草原的夜晚格外宁静,除了唧唧的虫声。

看着面前这个闭目静坐的男子,母亲临终前的那些叮嘱一句句都回到记忆中来,越冰莹蓦然发现,自己与他相识才不过十余日而已,可是却当真不曾对他起过一丝一毫的提防之心——是因为他那句“今生今世定当竭尽全力保护照顾令爱!有违此誓,天人共诛”的誓言么?还是因为那句“好名字啊——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的温文呢?或者,是因为他那句“我是她哥!有什么事冲我来!”的仗义和温暖……

可是为什么却偏偏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母亲一再告诫自己,他是“极乐山庄”的杀人工具啊!

顷刻之间叫杜家四虎毙命当场,一支玉箫伤人于无形,一颗山核桃退敌百人……他的狠辣精明不是没有看到——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却也从不曾做过一丁点儿伤害自己的事情啊!

否则,难道真的便没有机会杀他么?

就像此际,他闭目入定,运功逼毒,自己手握削金断玉的天剑,杀他——只怕也未必真是一件多么难于登天的事吧!

可是她立即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倒退数步——天哪!杀人!杀他?!

越冰莹立即想起杜家四虎被杀的那夜,她生平头一次独自一人将那么多尸首匆匆掩埋时,那种恐慌至极的感受——等必力格来看她时,她实在已经又惊又累浑身无力,连昏倒地上的谢轻尘的一条胳臂也挪不动了!

不,杀人这么可怕的事她从来连想也没想过啊!

越冰莹越想越怕,越来越觉得背心冷透,不知不觉一步步往后退去,直到脚下突然踩着一个小坑,她猝不及防就一跤跌倒地上!

不知是她动静太大,还是正好谢轻尘完功,反正他立即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皱着眉道:“你在做什么?走路怎么都不看路呢?”

越冰莹摇摇头,仍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怎么啦?”谢轻尘看着她变颜变色的面容,不觉又皱了皱眉,但是越冰莹却发现他的声音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关怀与温暖,她忙摇了摇头。

谢轻尘看着她的眼睛,突然眯起眼来,慢慢地道:“你干么这么惊慌失措?!我方才似乎觉察到一丝杀气——难不成,是你想杀我?”

越冰莹倒吸一口冷气——早知他敏锐过人,但方才虽然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其实却只是一掠而过的杀他之心,居然都能被他觉察了去,却实在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若是直承下来,只怕立即便是你死我活了吧?要不,一口否认——可是她从不善于说谎,何况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目光与心思都明镜般透亮的人物!

不觉地就怔在当地,不知该如何回复。

于是就看到谢轻尘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原来姑娘真想杀我?”

他轻轻点一点头:“好!我谢轻尘虽然没有几个人当人看,可还没有泯灭人性到对自己救命恩人下手的地步!我这条性命是夫人救的——你若要,给你便是!”

越冰莹看他冷着脸,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突然觉得连呼吸都紧了——早知道他气势逼人杀人不眨眼,可是当这个高大的男子真的一步步逼近来,越冰莹才发觉那真是她平生最惊惧的时刻,一时间,竟有些窒息般的感觉!那时,脑中一片空白,连逃跑都忘记了!

可是她还没有动,谢轻尘已逼到面前,俯身看着她的眼睛——也许是看到她眼里的惊惧,谢轻尘却突然笑了,虽然笑容不免有些诡异,还满含着讥诮:“看你的样子,别说杀人了,怕是连只鸡也没杀过吧?你还不会杀人吧?不要紧,我教你——”

他扬起下巴,用手指着右颈的血管,做个一抹的手势:“看,就这里,轻轻一下——动手吧,嗯?!”说着,便身子往前一探,果真把脖子伸到了她眼前!

越冰莹猝不及防,本能地往后一躲——一脚又踩进方才那个小坑,身子便直直地往后跌了过去!

谢轻尘轻轻一把从腰间揽住了她,才不致使她跌个四脚朝天——可是谢轻尘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却不由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他的神情终于恢复往日模样,声音也柔和下来,只是多了些戏谑的意味:“嗯,我给过你杀我的机会啦,可是……好吧,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可是越冰莹却一言不发背过身去了。

谢轻尘绕到她面前来,才看到那小姑娘低着头,眼里蒙蒙的雾气终于凝成大颗大颗的泪珠,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别、别哭啊!”谢轻尘愕然,这副阵仗倒也是他生平未见!

于是越冰莹也是平生头一次,看到她以为即使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色的谢轻尘,居然也有慌得那么手足无措的时候!

许久之后想起当日那一幕才发觉好笑之至,可此际的越冰莹却只有满腹的委屈与伤心,全部化作飞珠溅玉——于是就听到谢轻尘在耳边柔声道:“好了好了,是我错,是我不好——哥只是和你开玩笑而已,不要当真啊!不哭了好不好?哥给你赔礼道歉!不哭了嘛,好不好?要不,我吹箫给你听?不要听吗?那你要我怎样——啊,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我讲我自己的故事给你,好不好?不要哭了嘛——哎呀不好!”

越冰莹看他突然就倒了下去,不禁一惊,忘了伤心和委屈,忙蹲下身子看他——只见谢轻尘躺倒地上,一头细汗,双目紧闭!

情急之下,方才的不快全都抛诸脑后,只剩下关切:“哥——你、你怎么啦?你醒醒啊——”

不想谢轻尘突然睁开眼睛便对她笑了——原来他是装的!

越冰莹一怔,她实在想不到谢轻尘会是这样一个人——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站起身来,拔脚便走。

可是谢轻尘一把拉住了她,而且越冰莹也没有想到他手上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给他一把拉得转过身来,一个趔趄,险些又一次摔倒!

还好,谢轻尘轻轻一把又扶住了她,柔声道:“还在生我气么?拉着脸不理我——你都动心思要杀我了,我还不能和你开开玩笑么?看你吓得我一头汗啊!”

他不说还好,如此一说,越冰莹的眼泪可就又涌了出来。

“好好好,我不说了!只要你不哭就好了!”谢轻尘忙道。

“我从来就、就没有动过真要杀你的心思,我只是……”越冰莹终于呜咽出声,“只是被自己吓了一跳!你、你居然就已经能感到我的杀气么?你、你吓死我了!”

“我那是试探你的!”谢轻尘又笑了,掏出手帕来替她拭去眼泪,“你呢,杀气是一丁点儿也没有啦——我看呐,傻气倒是有不少!”

越冰莹推开他的手,仍旧背过身去,她也不出声,可是那清削的双肩却兀自微微抖动着。

“唉——”谢轻尘长叹一声摇摇头,“怎么还哭啊?”

他就又绕到越冰莹前面来,柔声道:“好啦,我知道自己错啦,以后不会这样了,好不好?不哭了嘛,跟我说,到底要我怎样?吹箫给你听,好么?”

越冰莹终于抬起泪眼来看了他一眼。

可是谢轻尘却又摇摇头道:“不好不好,这大半夜的吹箫,把狼引来了怎么办?”

越冰莹怔了一下:“狼对你的箫声未必便有兴趣!”

谢轻尘笑道:“吃肉的狼我对付得了,我怕引来的是紫微魔教那帮女狼——‘葬天雷’已经下肚,对付她们还得另想法子!”

越冰莹想起那两颗“葬天雷”,不由破涕为笑。

谢轻尘吁一口气笑道:“啊,你总算笑啦!”

越冰莹低下头抹去眼泪,轻声道:“你方才还说要讲故事给我听的……”

谢轻尘一脸无奈:“好妹妹,你若是四、五岁的孩子,我还可以给你讲讲大灰狼啊、小老虎啊什么的,可是……”

“你说话不算数!”越冰莹低着头道。

谢轻尘叹一口气道:“好,那我讲我自己的故事好么?”

越冰莹点点头。

“那咱们一边走,一边讲,此地不宜逗留太久。”谢轻尘道。

越冰莹便又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缓行,谢轻尘沉吟良久才开口,但是越冰莹做梦也没想到他开头竟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五岁被卖进‘极乐山庄’……”

越冰莹惊愕地看他一眼,脱口问道:“那你爹娘呢?”

谢轻尘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草原在一轮残月的笼罩下显得迷迷蒙蒙的。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半晌方慢慢地道:“我爹叫谢至!”

虽然先前已听过四煞的怀疑,可此时听到他终于亲口承认,还是叫越冰莹吃了一惊:“原来你当真是大名鼎鼎的天剑谢至之子?!”

谢轻尘轻轻地叹息道:“其实我倒真希望他的名字前面没有‘天剑’这两个字——他若只是一个姓谢名至的普通人,该有多好!”

“前两日听四煞一路上的谈论,他是江湖上万人景仰的大侠,年纪轻轻就已名动四方,你应该引以为豪才是啊!”

谢轻尘苦笑:“他倒是名动四方了,他倒是万人景仰了,可是他也因此尸骨无还,连自己的娇妻幼子都保护不了——名动四方怎样?万人景仰又如何?”

第一次,越冰莹听到他声音里居然满是辛酸与苦涩,突然想到:因为父亲的早逝,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难怪他会不愿承认!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曾是个没有父亲的苦命孩子!

那时,一种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心底对他竟又平添几分亲切,不禁柔声问道:“那么,你娘呢?”

谢轻尘心痛地蹙起了眉尖,半晌方涩声道:“我娘她——自尽了!”

越冰莹愕然。

“我爹娘的事情,等我心情好了再跟你讲吧!”谢轻尘摇摇头道,“还是讲我自己吧——”

越冰莹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就听谢轻尘道:“其实我常常在想我爹若是个普通人,我现在会是怎样——嗯,若是那样,你此刻就不会认识我啦!只有以后等你去了江南,或许会在某个小镇上看到一个卖豆腐的,一肩挑着豆腐,一肩挑着儿女,后面跟着个黑黑瘦瘦的娘子……”

越冰莹一边听他讲着,一边想象着,可是听到此处却再也忍俊不禁,“噗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谢轻尘转脸看看她,道:“你笑什么?你是不是才发现,原来谢轻尘不过是个鄙俗到极致的家伙而已!”

可是越冰莹摇摇头,一脸认真地道:“我觉得好笑,只是想到你挑着豆腐和儿女的样子一定很有趣,不是笑话你鄙俗——其实我明白,你会作如此之想,只是因为心里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想不到,你会如此明白我的心思!”谢轻尘一脸感慨地点点头,“可是从前,我这番心思只有百合才懂得的!”

“那位百合姐姐,她一定是世间最懂你的人了!”越冰莹由衷地道,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羡慕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如此知心地爱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也无时无刻不在心心念念地想着她。

“可是百合起初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想着去卖豆腐,而不是去做别的生意。我跟她说,因为我看豆腐是最好做的,她被我的理由笑得前仰后合。”谢轻尘沉入回忆之中,满脸满眼的温柔——越冰莹惊讶地发觉,他温柔的神情,竟然叫你为他心碎!

“百合一向心灵手巧,我身上的东西,大到衣服鞋子,小到腰带手帕,全都是她亲手做的。”谢轻尘就那样绽开了一个同样温柔到叫人为之心碎的笑容,回忆中的眼眸迷迷蒙蒙的一如残月笼罩下的草原夜色,“因此,她说她不做豆腐,她要开个裁缝铺子,她说她的铺子一定生意红火,我只要在家里带好我们的一群孩子就好了……我自然不肯,我说我一个大男人怎能靠老婆吃软饭?凭我的资质,只要跟她学上一年,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裁缝铺子还是索性由我来开好了,女人就应该专心在家里生孩子带孩子才是本分……”

谢轻尘蓦然停住脚步,紧紧地咬着牙闭上了双目,越冰莹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彻骨的伤痛和心碎!

“哥,是我不好——你、你若不愿再讲下去就算了……”越冰莹心里满是歉疚:明明知道是他的伤疤,可是为何每次都偏偏要去揭开?每每看着他伤痛到极致的模样,再来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岂不太过残忍?!

谢轻尘长长地吸一口气,许久才终于睁开眼睛,对着越冰莹满怀歉意地微微一笑,虽然那笑容叫人看了心碎:“对不起,莹儿,我实在是太不会讲故事,连自己的事都讲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叫你见笑了!”

越冰莹轻轻摇一摇头:“不,哥讲得很好听,都是我不好:既是哥的伤心事,我就不该总去探问——哥,你若不想再讲,就、就算了……”

“伤心事?”谢轻尘喃喃地重复一句,对着她凄然一笑,转身径自走了。

越冰莹在后面看到他用一只手轻轻掩住了嘴巴,一言不发地走远——她惊讶地发现:原来一个人的背影,居然都会给人那么伤心欲绝的感觉!

越冰莹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一夜,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