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家丑

二月二,龙抬头。

按北泽的习俗,这一天应该要到庙里进香祈福。往年这个时候,公孙筠秀都会跟着娘亲去顺昌有名的龙吟寺。寺里的印和大师总是说她世应相生福禄,娘亲每次都听得眉开眼笑,连连加添香油钱。

今年在堂叔家,是没法出门了。堂婶那头自不必说。大姨娘李咏秋肚子大得跟颗球似的,根本走不得几步。二姨娘白仙芝也没好利索。公孙筠秀如果自己要出门,还得麻烦李咏秋去安排。所以,最后公孙筠秀只是让润莲在庭院里摆下香案,祷祝一番作罢。

快中午的时候,有人找到公孙家,说是芮城那边捎了个包裹给公孙筠秀。公孙筠秀还以为是姨母程夫人终于打听到她来了德安,可是等她把包裹拆开一看,里面并无只字片语,只有一对虎皮护膝。

“这……这是那位山贼大爷捎给您的么?”

润莲问的,正是公孙筠秀心中所想。这虎皮护膝多半是陆惊雷托人从祁风寨送来的。

公孙筠秀不想用,要润莲收起来,润莲却不答应,立马就帮她套到了腿上。

“这护膝治老寒腿可比吃药管用多了。他送都送来了,您不用白不用啊!这可是真真的老虎皮呀,多难得!”

润莲想得单纯,公孙筠秀见她高兴的样子,也就没再别扭了。

那虎皮护膝果然是个好东西,戴上没多久,她就觉得膝盖明显舒适不少。再次体会到陆惊雷的无微不至,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不是滋味。

下午,公孙筠秀去偏厅陪伴李咏秋,被她问起包裹的事。公孙筠秀扯了个谎,只说程家与自己联系了。李咏秋听过之后便没再细问。

忙完手里的活计,她对公孙筠秀说:“陪我去看下仙芝吧,今天请了大夫过来给她把脉。”

公孙筠秀当然不能推辞,于得扶着她过了白姨娘屋里。

进门的时候,大夫刚好诊完脉,正在写方子。

在公孙筠秀的搀扶下坐定,李咏秋便问:“大夫,我妹妹这是怎么了?都一个月了,怎么身子还不见好?”

鹤发长须的老大夫看看李咏秋,又看看白仙芝,一脸的欲言又止。

躺在床上的白仙芝有些不耐,撑起身子道:“大夫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大夫又磨蹭了一下,最后还是转头对着李咏秋说:“白姨娘一直不见好,是因为她有喜了。之前脉象太弱,老夫没能诊断出来,真是惭愧、惭愧。”

“真的?!”

无论是妻是妾,嫁人后谋来谋去也不过是为了谋个子嗣。乍听这消息,白仙芝自是喜不自胜。可大夫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遇寒流。

“可是这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白姨娘又是上个月中的朱砂毒。这孩子,怕是不能生下来。”

“为什么?!”白仙芝抠着床沿,双目眦裂,不愿相信耳中所闻。

“孕妇如果中了朱砂毒,生下的孩子十之八|九会是痴儿……”

李咏秋也是一脸震惊,连忙问:“无法可解吗?”

“无法可解。” 老大夫无能为力地摇头,随即又不忍心地劝慰道:“好在白姨娘还年轻,把身子养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白仙芝哪里听得下去,两眼怨怒得都能喷出火来,用力拍打着床沿,嘶吼道:“都是洪诗诗那个杀千刀的贱人!这样害我,我要杀了她!老爷呢?去,兰香你去帮我告诉老爷!我要洪诗诗给我的孩子偿命!”

丫鬟兰香连忙上前扶住激动的主子,说话已是满满的哭腔:“老爷念她是正妻,现在还在好吃好喝地养着呢。这都是命,主子,您别难过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这话听着太像挑唆,公孙筠秀虽然同情白仙芝,却不能苟同她们对婶母的看法。

“投毒是绿鸳做的,和婶母并无……”

不过是轻轻一句分辩,却让白仙芝大为光火,“绿鸳是她的人,没她指使,会来害我?!”

因为动作太猛烈,她整个人都差点从床上翻滚下来。公孙筠秀吓了一跳,连忙与兰香一起将她扶住。

忙乱间,一个墨绿色的小东西从白仙芝的身上掉出来,落在了公孙筠秀的脚边。公孙筠秀弯腰拾起,原来是一个香囊,上面用金线绣着细致的竹纹。

“这……”公孙筠秀脑子有些发懵。

那香囊与她之前绣的那个别无二致。可她的香囊已经被李咏秋送给了琴师杨正,后来又被陆惊雷抢回来烧了。这个一模一样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看白仙芝,也是一脸茫然。倒是她的丫鬟兰香忽地一下将香囊抢了过去,语无伦次地说:“白姨、姨娘身子不适,需要休息。侄小姐和李姨娘就先回吧!大夫方子给奴婢,奴婢去抓……”

“东西拿来。”李咏秋火眼金睛,虽然坐着,也一早就看到了那个香囊。

兰香看看主子,又看看李咏秋,几番挣扎,终是老老实实地将香囊交到李咏秋的手里。

“那东西是哪里来的?”大家都有疑惑,问话的却是白仙芝。

“筠秀,”李咏秋面无表情地吩咐堂侄女,“你送大夫出去。”

“是。”

知道李咏秋是要支开旁人,再同白仙芝问话,公孙筠秀不敢停留,立刻带着大夫出了房门。

“那个香囊,不是给了杨先生吗?”润莲藏不住话,一出门便悄悄地同自家小姐咬耳朵。

“不可能。不要乱说!”

杨先生那个香囊一早就让陆惊雷烧了,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公孙筠秀只是奇怪,为什么白姨娘房里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呢?

“咳,小姐不用送了。老夫自己出去就成了。”被无视了许久的老大夫决定先行告辞。

公孙筠秀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夫既然来了,就麻烦您再帮我婶母看看吧。”

说着,公孙筠秀就示意润莲多给他一份诊金。在照顾洪诗诗这件事上,公孙筠秀向来是大方的。这位老大夫已经收过她几次好处,所以办起事来也很尽心。

每到这个时候,公孙筠秀就会庆幸陆惊雷将她的财物还了回来。不然,身无分文的她想要帮助婶母,还真是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一行人到了洪诗的房间,却不见伺候她的老婆子。外室的窗户洞开着,站在屋里讲话都能呵出白气来,气得润莲连声诅咒。

墙倒众人推。洪诗诗今时不同往日,得了这样的光景也不奇怪。公孙筠秀心里透亮,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悲凉。

进到内室,见着躺在床上的洪诗诗。她的模样倒还算平静。

大夫为她诊了脉,又说了些叫她放宽心、心病还需心药医之类的旧话,然后开出方子,完事。

吩咐润莲将大夫送出门,公孙筠秀坐在婶母的床前,握着她的手,踌躇了半天,终是将白仙芝怀了孕却不能生养的事告诉了她。

洪诗诗听完,忽地两眼发亮,随后露出一个青惨惨的笑容,“你是想问我,到底有没有下过毒是吧?”

公孙筠秀不语。

她始终觉得,一个那么疼爱自己孩儿的母亲,怎么都不会是一个冷血冷情、出手狠辣的人。从情感上,她还是很愿意相信婶母。可是,绿鸳的事实在太难圆说。之前公孙筠秀顾忌她的情绪,一直没有明着询问,今天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我和你说,我没有下过毒,绿鸳也没有。你信不信?”洪诗诗问。

“绿鸳她已经供认不讳……”

“呵呵……”洪诗诗又笑了,那笑容看起来却比哭泣还要凄惨,“绿鸳就是个傻的,被打了几棍子熬不住就认了。要是她抵死不认,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她这么一认,什么脏水都能往她身上泼。现在更是死无对证,什么都完了。”

“死了?!”公孙筠秀摇头,“绿鸳没死,她只是被卖出去了。”

洪诗诗大笑,“这话你也信?被打成那样,这种天气丢在柴房里冻一夜,还能活得成?”

公孙筠秀心中大凛。绿鸳被审的时候她不在场,但按润莲打听到的消息,她当时应该是伤得极重的。想洪诗诗身为主母,都会被如此怠慢。那绿鸳受伤之后被丢进柴房,多半不会有人伸出援手。

真的死了吗?说她已被转卖都是遮掩之词?公孙筠秀不敢细想。

“你太天真了!”这下,轮到洪诗诗反握住她的腕子,力道之大,竟像是要将她生生碾碎了一样,“这个府里就没一个好人。明面儿上笑脸相迎的,背地里对你捅刀子眼都不眨一下。你以为李咏秋对你好?若不是有所图谋,她能平白无故对你那么好?把眼睛擦亮点吧!别和绿鸳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洪诗诗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摊倒在床上。

公孙筠秀想与她争辩,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彷徨再三,终是只留下“保重”二字,起身离去。

屋外又下雪了,密密麻麻,好似罗网当头罩下。公孙筠秀站在四方庭院里,抬头仰望,只觉网口扎在四周,越缩越紧,竟是要将她收了去一样。

“小姐,我们快回吧!”润莲撑着伞,挡住了公孙筠秀的视线。

公孙筠秀有些脱力地倚着她,问:“婶母的汤药都交待好了吗?她的身子太弱,可不能再这么松懈了。”

“交待了,塞了整一钱银子,那老精怪才答应多上点心。”润莲忿忿不平。

公孙筠秀倒是不太在意,“若是银钱能换得婶母无恙,那也值了。”

如果用银两可以买回母亲的性命,她倾尽所有都再所不惜。只是她已经没有这个机会,现在婶母潦倒至此,她做为晚辈,尽点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冬季夜长,晚饭的时间还没到,天已经黑透了。

公孙筠秀在书房弹了好一会儿七弦琴,想平复纷乱的情绪,却总是徒劳无功。就在她准备叫上润莲,把摞在房中的箱子打开,翻出里面的书籍好好整理的时候,李咏秋派了丫鬟过来,说堂叔公孙德正在找她,要她快去偏厅一趟。

公孙筠秀来了公孙府这么久,这还是堂叔第一次专门叫人来找她。她问来人是什么事,那人却跟蚌壳似地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肯透露。

公孙筠秀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