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是谁?

背后温暖的躯体一离开, 浅眠的公孙筠秀就跟着清醒过来。

天不过蒙蒙亮,光线昏暗不明,她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声响, 依稀分辨陆惊雷穿戴梳洗的动作。

待到他套上战甲, 走到床边, 伸手想摸她的脸, 公孙筠秀立刻拉起被子, 盖住了自己的头。昨夜的荒唐走马灯似地晃到眼前,让她实在无法面对眼前人。

陆惊雷勾唇一笑,轻声道:“我走了。”

闷在被子里, 公孙筠秀听到的声音有些遥远。

“我安排了一个人跟着你,名叫万安。一会儿他会送你去大哥那边。你好好照顾自己, 等我回来。”

说完, 陆惊雷隔着被子在公孙筠秀的脑袋上揉了揉, 之后才起身离开。

公孙筠秀等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偷偷地将被子挑开一条缝, 露出两只眼睛。

听到她的动静,已经走到门边的陆惊雷回了头。

光线太暗,公孙筠秀只能看清他身上的银甲,却看不清他的表情。陆惊雷同样也只能看清床上鼓鼓的一团被子。

就这样谁也看不清谁地隔空对望了一阵,公孙筠秀终于微弱却清晰地说道:“我等你回来。”

“嗯。”

陆惊雷的回应带着笑意。

不顾脸上的红热, 公孙筠秀重新将被子罩在头上, 直到空气稀薄到让她喘不过气来。

不久之后, 大王子贺兰端烈亲率北泽十万大军离开巴托城, 往西进发。

公孙筠秀离开城主府的时候, 整个巴托城已经被全面封锁起来,未经允许, 谁也不准随意在街上走动。

为了免除隐患,大王子以雷霆手段斩杀了所有拒不归顺的大邱战俘。降了的那些则一律打上奴隶烙印,编入现有的北泽军里。

巴托城内,百姓家中但凡有年满十四岁的男子,都要被登记在册,如敢异动,满门抄斩。至此,这座大邱国东部最大的城池,曾经的门户重地,一夜之间被掐断了活力之源。

公孙筠秀在陆惊雷万安的护送下,去到了位于城东的伤兵营。一路上只觉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无声地控诉着战争的残酷与冷漠。

身为北泽人,公孙筠秀对大邱败军并不同情,但想到无辜受累的百姓,心里总是不忍。

伤兵空说是兵营,其实是以巴托最大的医馆临福堂为中心,临时辟出来的伤患医治之地。

攻城时受伤的北泽兵多达千人,伤兵营规模有限,只能收治伤情最重的。即使这样,留在这里的也有二百人之多。

为了方便管理,随军大夫划分出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根据士兵的伤情将他们分别安置。其中东区的伤势最轻的,南、西两区依次加重,到了北区基本接近弥留。

诸莹被分去照看白色病区的伤患。因她是北泽人,又是女子,张子青觉得最合适安慰临终的北泽士兵,所以做了如此安排。

公孙筠秀觉得他的想法有些道理,却不怎么赞成。她怕诸莹承受不了那么多的死亡,可诸莹却表现得十分坚强。

她说:“我要做的只是送他们最后一程。比起他们为北泽做的,根本不算什么。”

诸莹的大义影响了公孙筠秀,公孙筠秀也想和她一起照顾那些北区的伤患,结果却被张子青拒绝了。

“为什么?”公孙筠秀追问原因。

张子青颁出“尚方宝剑”:“小九出征前嘱咐的,不可以让你累着。”

“哪里累了?”

对于那些一脚踏入鬼门关的士兵来说,她们能做的已经很少了。

张子青不为所动,继续斩钉截铁地说:“劳心也不行。”

面对陆惊雷如此体贴,公孙筠秀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尴尬。

诸莹在一旁倒是听得笑出声来:“行了,这里有我和锦娘就够了。你随张大夫去照顾别的伤患吧。”

荣锦娘是临福堂当家人荣聪的胞妹,荣家是杏林世家,她自幼耳儒目染,也懂得不少医理,所以与兄长一起在伤兵营里帮手。

荣锦娘性子内向,但并不像其他大邱人那样惧怕北泽人。与诸莹分到一处后,她虽然面上冷淡,但对诸莹并没有敬而远之,甚至勉强称得上友好。也多得她的引导,诸莹才能很快学会照顾伤兵的技巧。

因为张子青把陆惊雷的交待当成了金科玉律,说什么都不肯违背。结果,一整天下来,公孙筠秀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炉火边将洗过的白布一一烤干、叠好。陪她一起的,还有陆惊雷留给她的护卫万安。

万安今年十五,个子不高,但身子壮实。他的老家就在祁山脚下,家中世代都是猎户。

入军营之前,他听过祁风寨的恶名,却没有见过寨里的任何人。入军营后,得知自己要跟的人曾经是祁风寨的少当家,很不服气了一阵。再后来,腥风血雨里闯荡了两年,他对陆惊雷的态度转为了崇拜,五体投地的,恨不得把那份心情刻进骨头里。

万安性子活泼,有点坐不住,老老实实地陪了公孙筠秀一会儿,便开始天南地北的海聊起来。公孙筠秀话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偶尔微笑着回应两句。

因为陆惊雷是他俩唯一的交集,所以万安聊的多半是陆惊雷在军营里的事情,把他形容神通广大,出类拔萃。总之,陆惊雷这个人身上除了公孙筠秀“领略”到的蛮横霸道、流氓无赖、不拘常理的“特点”之外,还有果敢沉稳,性情仁义,骁勇善战等诸多优点。

公孙筠秀觉得万安是因为崇拜陆惊雷的缘故,言语多有偏颇,过份夸张,但也听得饶有兴味。

对于陆惊雷把自己留下来照应公孙筠秀的事,万安心里还有小小的不平。身为热血男儿,他也渴望上战场建功立业,但一想到这件事代表着将军大人对他的信任,他又说服自己坦然接受了。

公孙筠秀看他在那儿一会儿矛盾挣扎,一会儿自我安慰,异常纠结,不由有些好笑。

一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聊着聊着便也过了。

用过晚饭之后,公孙筠秀想留下来与诸莹一起住,结果遭到了万安的强烈反对。

“将军说了,夫人每天一定要回城主府歇息。”

听到他当众尊称自己为夫人,公孙筠秀真是恨不得在地上挖开一个洞钻进去。她与陆惊雷的婚事还不曾见光,名义上她只是大王子赏给他的乐女。这声“夫人”真是折煞她了。

诸莹听到这称呼,也跟着愣了愣。但她向来好涵养,面上未动声色,只是劝说道:“筠秀,你回去吧。我与锦娘一起住的,你留下可能会挤,夜里反而不安生。”

“那,你跟我回城主府住?”

陆惊雷走后,公孙筠秀夜里只能一个人守着房间,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她希望诸莹能去陪她。自从公主把诸莹留下,她们姐妹俩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说话。

公孙筠秀很想探问一下诸莹,看她对将来有何打算。她的去从现在由陆惊雷全权作主,只要她开口,公孙筠秀一定会求陆惊雷成全她。

身为乐女,她们一早就有老死宫中的觉悟。如果有机会挣脱那樊笼,也称得上因祸得福吧?

“夫人,城主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

年纪尚幼的万安不通人情世故,讲起话来硬梆梆的。

“诸莹和我一道儿来的,怎么会是闲杂人等?”公孙筠秀听得直皱眉头,连忙去看诸莹,生怕她介意。

还好,诸莹的面色如常,只听她说:“我的东西都在这里,去城主府住着反而不方便。”

这下公孙筠秀也不好再强求了,只得告别了她,自行离去。

城主府。

没有陆惊雷的房间果然冷清得利害。纵使万安为她多燃了一个炭盆,公孙筠秀缩在被子里,还是觉得身上的热量在不断流失。

闭上眼睛,脑海里总是会出现陆惊雷的模样,或坐着,或躺着,一直笑着。

公孙筠秀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思念,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人已经大摇大摆地在她的心底安营扎寨,任她用尽力气都无法将其驱逐。

屋外北风凛冽,呼啦啦刮过庭院。

院中大树光秃秃的枝丫早已被坚冰裹覆,无有牵挂地迎击强风。剧烈摇晃中,互相碰撞得嘎哒直响。

想着陆惊雷也许正在这样的寒夜里日夜兼程,公孙筠秀又忍不住有些担心。越想心越乱,辗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复一日,时间从隆冬走到了初春。

前方捷报频传,被送到巴托城的伤兵也越来越多。治愈的继续出战或留守巴托,失去行动力的会由巴托折返北泽,至于不幸丧命的,大多只能埋骨异乡。

因为人手实在短缺,张子青最后不得不违背陆惊雷的嘱托,让公孙筠秀随诸莹照看北区。不知不觉中,公孙筠秀收攒了三十多件遗物,都是亡故的士兵留下来的。

她列了一份清单,记好每一件遗物主人的名字、籍贯以及亡逝的时间,希望有朝一日将它们转交到他们至亲的人手中,以慰亡魂。

初时,每当有生命消殒,公孙筠秀都会眼红落泪。慢慢的,她开始学习荣锦娘与诸莹,以平静的笑容送他们离开凡尘俗世。久而久之,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开了,还是日趋麻木。

年关的时候,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巴托城前城主蒙覃在北泽军的严密看管下居然逃脱了。

驻守巴托的林吴将军大发雷霆,将整个城池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一无所获。蒙覃像是插了翅膀似的,飞得无影无踪。

公孙筠秀对那人的相貌几乎没什么印象,却清楚的记得他被陆惊雷斩落在地的那截断肢。一回想就泛呕心,所以很快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人住在城主府里,又天天在伤兵营照顾伤兵,公孙筠秀总能听到陆惊雷的消息。但他本人却没有给她写过只字片语,去了快四个月,只托人带口信报过两回平安。口信也从未直接传给她,一次是张子青转达的,另一次则是万安。

公孙筠秀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在意这些细微末节。陆惊雷大字不识几个,又在行军打仗,哪有心情与她鸿雁传书?可她越是逼着自己识大体,就越是希望能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起伏忐忑中,只好把所有情绪发泄在鸣幽琴上。于是,临睡前抚上几曲成了公孙筠秀的习惯。城主府里的人也跟着听惯了,晚上要是没听到她抚琴,就好像有事没有做完一样,连睡都睡不安稳。不过,这些公孙筠秀就不得而知了。

清明前夕,也不知是不是拢聚了太多亡魂,本来晴好的天气忽然变得阴雨绵绵。

这日傍晚,公孙筠秀因为地面湿滑,不小心跌了一跤。人倒是没事,只是摔得裙裳右侧全是泥水。诸莹本想借衣服给她换,但她见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直接回去算了。

四下寻不着万安,公孙筠秀便托诸莹帮她说一下,自己先行离开。

这几个月从城主府到伤兵营,来来回回不下百次,迷路倒是不会,可街上的大邱人总是让她有些不安。

自从巴托城变成北泽的军事要地,守城的林吴将军开始逐渐放宽对城内大邱居民的管制。毕竟大军在此,那些平民不敢造次。另外,城内人口众多,不让他们出门就无法正常生活。林将军光是照料大军的吃喝拉撒就已经很累了,自然不想再去操心那些大邱人,让他们的生活恢复正常秩序是迟早的事。

也许是雨天的关系,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但是每一个经过公孙筠秀的大邱人,都会下意识地转开脸,或干脆绕道而行,活像她有三头六臂似的。

公孙筠秀一身北泽打扮,他们回避并不奇怪。她怕的,是那些偷偷打量她的视线。也许并不是出于恶意,却总是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明明打了伞,可细雨被风吹得极不规矩,时斜时横的,润湿了公孙筠秀的长发和皮肤。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溅起地上的泥水,在本就脏污的裙摆上再添一笔。

快到城主府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人群堆挤在门口。

一片北泽军服,让所有人看上去大同小异。其中一对身影引起了公孙筠秀的注意,不仅因为他们高矮悬殊,更因为矮的那个看上去很像万安。

走近之后,发现果然是万安。公孙筠秀正想开口叫他,却见他突然转身望向自己。

公孙筠秀下意识将伞举高,终于看清高个儿的那人原来是李克勇。他也正看着她的方向。

又走近几步,公孙筠秀看清万安肤色微黑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湿痕。

他在哭。

心里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公孙筠秀飞快地走近他们,终于发现人群中央放着一口黑色的棺木。

视线在李克勇悲伤的双眼与棺木之间游走了几个轮回,公孙筠秀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竟然无法出声问他一句:里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