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船队到达遥城。诸莹因为伤痛加上绝食,基本已经奄奄一息。
在陆惊雷的建议下,大王子赏了她一杯鸠酒, 断了她的痛苦, 也给她留了个全尸。
陆惊雷以着急赶路为由, 没有让公孙筠秀去见她最后一面。事已至此, 再见也是多余。她的尸体被草草葬在怒川河边, 从今往后相伴流水,涤清尘忧俗挠。
几近孑然的诸莹只留下一把箜篌。那是她死求活求,一直不肯放弃的东西。可如今, 想带也带不走。
就像王遥的笛子,惯用的乐器几乎是乐女们能留下的唯一印记。公孙筠秀求陆惊雷将箜篌给她。她并不是想要保有, 只是觉得诸莹也许会想将它送还给三王子。
那箜篌当初是三王子赏下的, 也算是珍贵名器。如果他能收回身边留存, 诸莹此生唯一的执念,说不定会因此告慰。不过, 这事也只是暂时这么打算着。公孙筠秀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进宫。
不是不恨诸莹,只是忆起往昔的种种,她实在做不到黑白分明。一想到她对三王子那份有来无往的深情,公孙筠秀就忍不住痛心,扼腕。
多亏了陆惊雷的强势, 将她与诸莹隔绝开来, 不然搅在那个泥潭里, 生生被诸莹拖进去也未可知。
“怎么又哭了?”发现她在暗自垂泪, 陆惊雷将人抱紧了些。
遥城离芮城不过半日之遥, 为了轻装简行,他只安排了一辆小马车给行动不便的大王子。公孙筠秀则与他共骑一骑。
马匹不够多, 队伍里大半士兵都在步行,所以行进速度不算太快。陆惊雷轻松纵马,把注意力都留给了怀中人。
知道诸莹的事肯定会让公孙筠秀很不好受,他才不让她去送葬。不想她太过伤神,损了自己的身体。
“没什么。”
用力擦去双眼的湿润,公孙筠秀拢了拢头上的纱巾,遮去大半张脸孔。
陆惊雷因为诸莹的阴谋失去了结义兄弟。猜他一定不会愿意见自己为诸莹哭泣,公孙筠秀努力控制住情绪,不想惹他不痛快。
到达芮城的时候,天色已晚。
将大王子安置在行馆,连晚饭也来不及用,陆惊雷就带着公孙筠秀匆匆忙忙赶去了豹婶在城里置的宅子。
大王子只计划在芮城停一晚,所以陆惊雷也只有一晚的时间可以去见他的家人。
敦实墨黑的木门上,贴着两尊威武的门神画像,夜里看着有些骇人。
陆惊雷把门擂得山响,想着马上要将秦生的死讯告知刘杏儿,心情不由沉重。一旁的公孙筠秀也在为即将到来的会面感到紧张不已。她没有忘记最后一次见面时,豹婶跟中毫不掩饰的不满。
公孙筠秀当初何等贞烈,没想到几年兜转,如今竟还是乖乖地回到了陆惊雷身边。她害怕豹婶不喜她,看轻于她。
“来啦!来啦!谁啊?催命呢!这么着急做什么?!”
门还没打开,就听到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那头抱怨。
“我是陆九!”
陆惊雷一说明身份,门那头的动作立刻急切起来。
当门扉嘎吱打开的一瞬,一个精瘦细长的身影狗一样扑到陆惊雷的怀里,兴奋地抱着他大喊:“九叔!九叔!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把粘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扒开,陆惊雷定睛看了看,总算是认了出来:“一郎?几年不见,长高这么多了?!”
“是啊!我今年十二啦!”少年不无骄傲地说着,目光停在同行的公孙筠秀身上。
陆惊雷立刻介绍说:“这是你九婶。”
“九婶?是几年前跳崖那个婶婶吗?”
门廊上挂两个灯笼,昏昏的火光衬着少年瞪得大大的两只眼睛。公孙筠秀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只得望着陆惊雷,向他求助。
“这是高一郎,二哥的儿子。”
拍了一下这个满脸好奇的小子,将他的脸转身自己,陆惊雷问:“家里人都睡了吗?”
“还没呢!我爹今天从山上回来,带了好多鹿肉。奶奶和几个婶婶正在忙着,要做肉干和腌肉呢!我去告诉他们,你回来了!”
少年乐癫癫地往回跑,边跑边喊:“爹!爹!九叔回来了!还带着新婶婶!”。
见他的快乐让陆惊雷更加沉重。公孙筠秀也不知该如何为他分忧。
不再耽搁,陆惊雷跟随高一郎走入了宅院深处。
还没走到厅堂,就听一连串急促的脚步传来,走在最前面的那抹俏丽身影属于刘杏儿。
几年不见,她变化不小,但行动间风风火火的模样一如当年。
看见陆惊雷的一刻,她是喜悦的。但目光扫到公孙筠秀,面上却闪过一丝迟疑。同样迟疑的还有紧随而至的豹婶。
她们身上还系着围裙,淡淡的肉腥味儿与香料气味混合着,徘徊在她们附近的空气里。
“小九啊!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都不事先给个消息,老哥我好去接你啊!”最先上来说话的是陆惊雷的结拜兄弟,排行第二的高山。
早些年,高山因为意外伤了眼睛,所以没有随陆惊雷一起去从军。豹婶与刘杏儿到芮城来开绣庄,里里外外要操心的事太多,没有男人帮衬始终不方便。于是,高山便同她们一起来了。同行的还有他的老婆刘氏春棠,以及李克勇的妻子孟巧巧。
“我随大王子去永邺,只能在家停一晚。”
与一脸欣喜的义兄拥抱拍肩的同时,陆惊雷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刘杏儿身上。刘杏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于是问:“只有你回来了吗?阿生和六哥呢?”
孟巧巧也着急想知道丈夫的消息,同样殷切地望着陆惊雷。
“我跟大王子走的水路,六哥带着七哥走的陆路,还要晚几天才能到。”陆惊雷小心措词,不想在大家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丢出尖矛利刃。
女人的直觉永远是犀利的,下一秒刘杏儿立刻追问:“六哥带着阿生?阿生受伤了吗?”
“进屋再说。”
率先走进堂屋,陆惊雷示意大家坐下。
屋里椅子不够多,公孙筠秀默默地站在陆惊雷身后。期间豹婶的视线几度落在她的身上,她尴尬着,不敢回视。
接下来的情形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刘杏儿得知秦生的死讯,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当陆惊雷说到秦生是为了救他才成了刀下亡魂,她便像海啸山崩一样哭闹起来,歇斯底里地质问陆惊雷为什么没有保全自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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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惊雷沉默着,任她责难,甚至拳打脚踢。
当公孙筠秀看到刘杏儿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划下长长的血痕,恨不能上去帮他阻挡。可顾及自己的身份与此时尴尬的处境,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强行忍了下来。
豹婶和孟巧巧在一旁拉着,又是劝又是哄,可惜无济于事,只能陪着她一起痛哭。
高山到底是男子,虽然悲伤,但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年幼的高一郎则被吓了个结实,躲在爹爹怀里,不敢去看失去理智的七婶。
“杏儿!”
当刘杏儿哭晕在自己面前,陆惊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不怕刘杏儿拿他泄愤。若是能弥补,就算刘杏儿拿刀捅他,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相比站在这里看她伤心欲绝,他更愿意被她捅上十刀百刀。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晕厥的刘杏儿被陆惊雷抱回她的屋子,屋里睡着她与秦生两岁的小女儿阿娇。大人们的动静吵醒了她,孩子立刻本能地大哭起来。悠悠转醒的刘杏儿见着自己的孩子,复又悲恸难禁,再度抱着女儿哭成一团。
公孙筠秀没有跟进屋。屋里的人已经够多了,她进去也帮不到什么。
屋外虽然还是能听到声音,但不用去看那一张张悲惨的面容,似乎心里能好受一些。她试着去想像陆惊雷此刻的心情,结果一片疮痍。
他从未对她说过遇袭那晚的细节。今天听到,她才真正明白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会难以入眠,为何就算睡着了也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也许是因为历劫后残存的恐惧,但更多的只怕是因为愧疚。
如果时光倒回,他是不是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连累兄弟?
还好时光不能倒回。
这一刻,公孙筠秀只觉得自己无比自私。秦生用命换回了陆惊雷,失去丈夫的刘杏儿必然从此伤痛一生,她却抑制不住地为陆惊雷庆幸,为自己庆幸。
想与他樵孟不离,想与他白头到老。这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像藤蔓缠绕着她,像火焰吞噬了她。忍不住去对比娘亲当年,亦或是刚逝的诸莹。她们的情感是不是也和她此时一样,顾不旁人,只想到自己?
公孙筠秀抱住双臂,慢慢地蹲到了地上。耳旁哭声犹厉,如荆棘捆扎她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