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辗转

“在下唐突, 还望陆夫人见谅。”

左玄成彬彬有礼,反倒弄得躺在床上见客的公孙筠秀很不好意思,连忙吩咐小环看座, 并说:“左大人言重了, 恕我无法起身相迎, 失礼了。”

“哪里哪里。”

看两人文绉绉的一来一往, 李克勇有些不耐烦了, 单刀直入道:“左大人今天是来找你商量惊雷的事的。”

公孙筠秀也猜到了一二,所以并未太过惊讶,但还是心焦地问道:“他在牢中可好?”

左玄成回答:“他是平王的人, 又是三品将军,牢里的小卒还不敢为难他。”

李克勇却不已为然, “地位高又怎么样?人前扮神, 人后当鬼的多了!要是有人暗地里使绊子, 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公孙筠秀本就担心,听他这么说更是愁上眉头。

左玄成观望了一阵, 觉得时机成熟,这才说道:“陆将军的事还可以再缓缓。夫人的孩子刚生下来就被王后抱走,认作三王子的遗孤,这才是眼下最要命的事。”

听他提及自己素未谋面的儿子,公孙筠秀只觉心里一揪, 直冒冷汗。

“他是惊雷的孩子。当初三王子为了保住我的性命, 才在王后面前胡说一通……”

左玄成颇显顾虑地扫了梁小环一眼, 见她低头垂眼, 十分懂事的模样, 才出声打断了公孙筠秀的辩白。

“王后多年来并不得宠,却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都是因为生下了三王子这个嫡子。如今三王子没了,她的根基被动摇,必须寻找新的基石。而你的孩子是三王子亲口承认的,你自己也曾同声附和,现在再想拨乱反正,你觉得王后会给你机会吗?”左玄成言语温和,却字字如刀,“如果她给了你机会,就等于毁了她自己的机会。”

闻言,公孙筠秀不禁捂住脸孔,脸上泪痕已干,能感觉泪中盐份刺得两颊微疼。

“王后阴毒得很!平王都被她害成了残废,其他人的性命在她眼里肯定跟牲口没区别。她要控制孩子当棋子,你和小九对她来说就是个祸害,迟早有一天她会杀了你们为自己断后!”李克勇和陆惊雷一样话语粗糙,但道理却很透彻。

左玄成随即补充道:“王后得了孩子,也不过是想要个傀儡,定不会真心善待他。”

公孙筠秀无从反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左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左玄成会出现在这里,为她分析厉害,必然不是示警这么简单。公孙筠秀虽然伤心不浅,但脑子里的逻辑推演能力还在。

“你们一家三口若想摆脱眼下的困境,唯一的盼头就是王后失势。平王虽然一直在努力,但说句实话,他眼下真的是黔驴技穷。只怪早年他把精力都花在了军中,远离朝纲,现在受命监国,基本等于重头来过,很多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左玄成舌灿莲花地唠叨了一会儿,见公孙筠秀双眸一片清明,便不再迂回,“平王与王后几番明争暗斗,外头人瞧着似乎是他占了上风,其实内里远没有触及王后的根本。权倾朝野的尚书左仆射王令一直是王后最有力的帮手,只有瓦解他们之间的同盟,才有成功的可能。”

王令是程仕之岳父。公孙筠秀记起自己生产那天,程仕之曾说陆惊雷将她留在程府,是想利用她劝诱他转投平王麾下。的确,要瓦解王后与权臣坚固的同盟,由内而外肯定比由外至内更有杀伤力。公孙筠秀一直没有仔细考虑过程仕之那些话是真是假,但见左玄成与李克勇此时模样,不由扰乱了心神。

“夫人如能劝说程仕之弃暗投明,平王定能在短期之内铲除王后一党。这一次,将是真真正正的斩草除根。只要王后再也不能翻身,夫人与陆惊雷便可高枕无忧。”

左玄成说得正义凛然,公孙筠秀却觉得有待商榷。

官场之上,哪里是明?哪里是暗?谁又是黑?谁又是白?平王站在独木桥上,蔑视王后的阳光道。王后又何尝不是走在阳光道上,鄙夷平王的独木桥 ?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到底不过有一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奈何陆惊雷一早选定了立场,也就注定了他们夫妻要与平王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公孙筠秀对于王后或平王来说,都不过是枚棋子。她想知道,她在陆惊雷心中是否也已沦为一颗棋子?

“左大人为何如此笃信我能说服程仕之?他是王令大人的女婿,情同半子。比起我与他的渊源亲过百倍。左大人觉得我有何德何能,能劝动他背信弃义、损人不利己?”

早就料到公孙筠秀会有此问,左玄成轻咳一声,娓娓诉说道:“在下敢作此提议,只因程仕之有一回醉酒,对在下提起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时用了一句话……”

故意停顿了一下,左玄成小心观察着公孙筠秀的反应,见她面色虽然平静,嘴角轻微地颤抖却泄露出一丝纠结。于是,他正色道:“程仕之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听罢,公孙筠秀双肩一垮,满心苦涩。也许她曾是程仕之的沧海水、巫山云,可如今两人早已是咫尺天涯。她不愿回头,也回不了头,他也并没有在原地守望。这样的关系,再来谈什么过往情份,还要借此换好处,岂不可笑?

公孙筠秀想另辟蹊径:“我可以证明王后私自出宫,去了平冗。”

如果可以选,她并不想成为告密者。但眼下的情形,她根本无从选择。

“可有其他人证?”左玄成问。

公孙筠秀摇头。

“那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王后定能找出大把的人证来证明她并未离宫。而且她刚刚遭逢丧子之痛,大王就算因为此事罚她,也顶多是小惩大戒。对王后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左玄成说的句句在理,公孙筠秀却一点儿也不想与程仕之再有牵扯。还有陆惊雷,他会愿意让她与程仕之有纠葛吗?

公孙筠秀迟迟不肯表态,李克勇在边上看得有些着急,正欲开口,却被左玄成拦住。他觉得对公孙筠秀不能强逼,只能怀柔。

“在下和平王都觉得,只有夫人可以扭转此时的困局。”

“你们真的技穷至此?”公孙筠秀忍不住嘲讽,语调听上去有如泣诉。

左玄成点点头,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尴尬。他向来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叫他堂堂七尺男儿来求一个弱女子出手相助,的确十分窝囊。更何况,就算公孙筠秀能为丈夫与儿子奋不顾身,能否成事还是个未知之数。

程仕之也许在意公孙筠秀,却不一定会愿意为她肝脑涂地。要是他借机反将一军,害得陆惊雷陪了夫人又折兵,甚至连累平王,大家的结局只怕都好不了。不过,从刚才的谈话来看,左玄成感觉公孙筠秀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十分聪颖。如果她愿意出马,胜算还是不容小觑的。

“就像李统领说的,陆惊雷虽有御赐的免死金牌护身,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请夫人务必好好考虑一下在下的提议,尽早决定,以免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言尽于此,左玄成起身告辞。

公孙筠秀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见惊雷一面。”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梁小环忍不住了,心急地提醒道:“夫人,您现在还在坐月子呢!”

公孙筠秀并不在意,只是说:“小心一点没关系的。”

左玄成作揖行礼,郑重地承诺道:“在下一定尽快安排。”

“谢左大人。”事情告一段落,公孙筠秀只觉满身疲累,但还是礼貌地安排道:“小环,你去帮我送送六哥和左大人。”

“是。”

梁小环领着两人往门外走,李克勇走到门边,又折了回去,对公孙筠秀说了一句:“小九是个醋坛子,肯定不会答应这件事。但你是个明白人,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左大人也不会来找你。”

李克勇的焦急都写在脸上,公孙筠秀想说自己的忧虑比他只多不少,但最终只是沉默。

又过了六天,公孙筠秀终于等来了与陆惊雷见上一面的机会。

梁小环与润莲怕她出门见风,恨不能将她包成一个大棕子。其实公孙筠秀不想让润莲知道自己出门的目的,但眼下的情况让她无从遮掩。

“大人已经知道了,小姐不用多虑,放心去看他吧。”

润莲是丫鬟出身,一直恪守谦卑,称程仁之为大人,唤公孙筠秀为小姐。公孙筠秀曾经试图劝她改口,不过并未成功。

“程大人他……”

“他担心您的身体。”

看着润莲一边细心为自己打点,一边不忘为程仕之美言,公孙筠秀感到十分困惑。

从她认识陆惊雷,再到相知相恋,让她感触最深的就是一旦陷入情网,自私就成了为人最大的本能。也许是她心胸狭窄,眼睛里容不得一粒砂子,见到旁的女子走近陆惊雷三尺之内都会心生警惕,更别提那些与他曾有前缘的。而陆惊雷的自私比起她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孙筠秀以为,这样才是人之常情。

反观润莲,仿佛不知嫉妒为何物,一心只为程仕之。想他所想,急他所急。这样的品德在世人眼中必是美好,为人称颂。可眼睁睁地见他人分薄丈夫宠爱,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公孙筠秀敬佩润莲,可暗地里还是忍不住为她感到酸楚。

“好了。”

再三检查了一下公孙筠秀的装扮,确定一切妥当,润莲露出放心的笑容。

“谢谢。”

回她一个微笑,公孙筠秀在梁小环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屋子。

屋外阳光正好,梁小环怕光线刺着主人,立刻抬袖遮挡。其实还有两天就立冬了,阳光再好也阻止不了空气变得冷冽。公孙筠秀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依然能感觉到丝丝寒意。

天牢虽然就在永邺城内,但地处偏远,守卫森严。左玄成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再由李克勇护着,一个时辰之后才将她送到目的地。

陆惊雷一早就知道她会到来,于是隔着牢门翘首张望,可等他真的见着人了,又忍不住发了通脾气。

“坐月子也敢往外跑,你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怕死?”

知他是刀子嘴豆腐,公孙筠秀并未在意,只是温柔地回应说:“我担心你,天上下刀子都要来的。”

陆惊雷闻言一怔,仔细咀嚼过每一个字,竟是双颊微热。

头上围了巾子,斗篷上又有帽子。公孙筠秀只走一小段,也觉得有点热。可就在她想把头上的东西摘了透下气的时候,陆惊雷阻止了她。

囚室里三面石墙,另一面是密集的木栏杆。陆惊雷的双手穿过栏杆的缝隙,捧住公筠秀的脸,用手背替她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额头。看她脸上因怀孕攒下来的那点小肉,不过半个月就消去了踪影,陆惊雷实在有些心疼。

“这里凉,头巾别摘了。”他说。

顺势将脸埋在他的掌中,公孙筠秀问道:“你在这里吃苦头了吗?”

“谁敢给我苦头吃?”故意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陆惊雷说:“除了不能出去,我一切都好。倒是你……”

如果穿着囚衣,戴着镣铐也能叫好,那她每天过的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公孙筠秀抬头,同样安慰他说:“我有小环照顾,你不用担心。”

“你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能出去了。等我一出去,就立刻接你离开程家。”眼下的困境让陆惊雷很是恼火,但他知道重来一次一定会是同样的结局。后悔这种东西除了令人不快,一点助益都没有,所以他不愿花时间去后悔。

“我没事。”比起自己,公孙筠秀更担心陆惊雷还是她的孩子,“只是,我们的孩子还在王后手里……”

“孩子的事,平王已经答应想办法了。不过要扳倒王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能着急。”

与左玄成谈过之后,公孙筠秀对平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见陆惊雷依然如此信任他,公孙筠秀忍不住泼他冷水:“平王如果能做到,早就做到了。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在他身上。”

“除了他,还有谁能与王后斗?这些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陆惊雷说得笃定,公孙筠秀却只觉得悲凉。关于左玄成的提议,她不敢告诉陆惊雷。因为她不想打击他的骄傲。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顶天立地?若让陆惊雷得知让她说服程仕之是平王唯一的计划,他会做何感想?

“你不相信我?”公孙筠秀的沉默让陆惊雷有些受伤。

“我们的孩子还没有名字……”不想因争辩伤了彼此感情,公孙筠秀顾左右而言他。

看出她不乐意再谈,陆惊雷只好顺着说:“不是说生了男孩就叫祁风吗?”

生男孩就叫祁风,生女孩就叫芮儿,陆惊雷曾经这么说过。公孙筠秀当时只当是玩笑。不是说叫祁风不好,只是这明显脱胎于祁风寨的名字,用在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实在是有些敷衍。不过,以陆惊雷的学识,叫他想其他名字,可能还不如“祁风”二字。

公孙筠秀点点头,又说:“那乳名呢?”

“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一想到孩子,陆惊雷的心情总是复杂。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把那个孩子摆在什么位置。他被士兵带走之前,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瞧他。唯一的印像是孩子被稳婆拎在手里,一身血污的模样。

曾经他心里只有公孙筠秀一个,将孩子视为负担。可现在,他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绝对。孩子是他的责任,而他无时不在为自己的失责而内疚。

“惊雷……”

察觉到他的低落,公孙筠秀心里也不好受。换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想帮他重拾眉眼的飞扬。她受伤的手指还没有痊愈,包着层层白布。陆惊雷反握在手中,心头更是恼恨。

夫妻俩相对无言,直到李克勇进来催人。

替公孙筠秀把斗篷帽子拉到头上,陆惊雷想亲亲她,可是被木栏杆隔着,无法如愿。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抓着她的手,用力吻了吻手背。

“等我。”

好像认识她之后,就一直在说这句话。陆惊雷在心中默默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

公孙筠秀用力摒住呼吸,才不至于泪如雨下。

离开了阴暗的囚室和自己的丈夫,坐在摇晃的马车中,听着车外稀疏的人声,公孙筠秀陷入了深思。

并排坐着的梁小环时不时地偷看一下主人,被她凝重的表情弄个担忧不已。

陆惊雷与公孙筠秀谈话的时候,她一直和李克勇待在远处,所以没有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可看她的模样,梁小环觉得多半是不欢而散。

见识过陆惊雷的狂暴,再见主人失去刚出生的孩子,在月子里不得安生,连亲人都要将她驱离……梁小环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撑下来的。

“夫人,还有几天您就要出月子了。您真的要搬出程家吗?”梁小环担心公孙筠秀离开程家,会失去现有的照顾。

在程家的日子虽然不太自由,但总算衣食无愁。不仅如此,程家人为公孙筠秀准备补品都是上等好货,更别提仆妇们的悉心照料,还有大夫每日问诊,从不懈怠。

据她所知,除了程家主人并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虽然程老夫人答应馈赠银俩,但以公孙筠秀的脾气,多半不会接受。

梁小环不想僭越,但公孙筠秀的身体底子一直不好,整个月子又坐得心事重重。如果失去程家这个依靠,说不定会就此一蹶不振。

她身为一个丫鬟,没有资格去左右主人的决定,但她心里也有一杆秤。陆惊雷实在算不得称职的丈夫,反倒是程仕之处处用心,温柔细腻。梁小环其实有点希望公孙筠秀去求程仕之,不是为了平王,而是为了她自己。相信只要她开口,程大人一定愿意继续关照她。即使不在程府,他也一定能会好好安置她。

梁小环当然知道事情也许不会这么简单,但程仕之怎么看都是正人君子。她并不相信他会乘人之危,毕竟他如果真有这个想法,根本不必等到今时今日。

不过,梁小环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浅见。因为李克勇在车外听见她们说话,立刻接了一句:“不用担心,宅子我已经置好了。等你出月子就接你过去。巧巧也在,她会照顾你。”

金巧巧是李克勇的妻子,也是祁风寨里为数不多,对公孙筠秀还算友善的人。

“麻烦六哥了。”

公孙筠秀挑开车帘,向李克勇道谢。冷风一下灌进来,迷了她的眼。

“夫人小心见风!”梁小环赶紧将帘子拉上。

良久,李克勇的声音又从车外传来,“不用谢我,这些事都是惊雷交待的。他为了你惹了不少麻烦,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该眼睁睁地看他在牢里受苦!”

回到程家后,公孙筠秀就开始为离开做准备。她的东西不多,主要是怀孕时为孩子做的小衣服、小鞋子。自从孩子被带走,她就没有再摸过那些东西。但这次离开,她还是特意交待梁小环全部带上。

一如梁小环所料,公孙筠秀并不打算接受程老夫人馈赠的银俩。但她没有当面推脱,而是把银俩藏在衣柜深处,准备悄悄留下。

到了离开的头一天,公孙筠秀请来了润莲,求她带自己去见程仕之。

润莲一改之前的反对态度,殷勤地将公孙筠秀带到了程仕之的面前。公孙筠秀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当她意识到程仕之应该早就在等着她去找他,她也就释然了。

这里是程家,无论是左玄成过来探她,还是她去探望陆惊雷,一切的一切必在程仕之的撑控之中。左玄成从头到尾都未避讳,多半也是有意暗示。

公孙筠秀已经无心抱怨自己板上钉钉的棋子身份,她只想快些远离这一切。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程仕之的外表已经看不出任何伤痕。

他坐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往纸上写字,一笔一划,沉着冷静,直到瞥见公孙筠秀的裙摆。一大块墨迹跌在纸上,破坏了原本的完美。

“程大人……”公孙筠秀福身行礼。

“坐吧。”

程仕之站起来,率先坐到公孙筠秀对面。他行走的动作仍然有点怪异,宽大的外袍上也未束上腰带,也许是因为肋骨骨折并没有完全恢复。

公孙筠秀依着他的指示坐下,平视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书房的门敞着,润莲与梁小环就守在门外,为他俩避嫌。

许久不曾这样直视公孙筠秀,程仕之的目光从拘谨慢慢发展成贪婪,再说贪婪变得灰败。第一次,发现她标准的鹅蛋脸上饱满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削瘦的双颊和尖尖的下巴,硬生生地割裂出棱角。还有曾经美好的双眼,总着腼腆羞涩,现在却能无所畏惧地直视他,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楚和淡淡的冷漠。

“李克勇明天来接你?”

“是。”

短暂的对谈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公孙筠秀很不自在,却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在她心底,一直觉得自己与程仕之是同一种人,习惯自制与约束,想要施展拳脚,却总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间里。

她渴望能打破边界,却总是担心之后会无所凭依。程仕之比她强,他把自己塑造成了边界。可惜的是,他也许能够临界眺望,却永远无法越到界线之外。

“我过来,只是想和大人说一句……”

自从遇上陆惊雷,公孙筠秀已经彻底离开了原来的生存轨迹,说成凤凰涅磐夸张了些,但脱胎换骨还是担得起的。

“保重。”

思来想去,只有这两个字能留给程仕之。她是真心希望他能满目锦绣,鹏程万里。而她也知道,在他的风景里,不会有自己。

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两个字,程仕之的表情比墨汁落在宣纸上时阴郁了许多。

“你来见我,只有一句‘保重’要说?”程仕之虽然极度不悦,但语调还算平稳。

“是。”

又是一场令人压抑的沉默。

半晌之后,终是程仕之先行开口,“陆惊雷是我岳父下令收押的,你知道吧?”

“知道。”

仿佛对陆惊雷漠不关心,公孙筠秀的回答依旧平静。程仕之点点头,借此掩饰自己情绪的波动。

他改口再问:“你不想知道你的孩子现状如何?”

“我想。”

那你为什么不求我?!

没有遗漏她眼中的闪烁,又眼见它瞬间熄灭,消失无痕。程仕之有些愤怒。他以为拿住了公孙筠秀的七寸,却发现她无动于衷。而让他更加愤怒的是,明知她要断绝所有机会,他仍然在期待她的臣服。他为自己的执念惊骇不已,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那你为什么不求我?”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明知一开口就落下风,他却无法按捺。

公孙筠秀不答。因为她根本不知该从何答起。

“还是说,你想以退为进?”程仕之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陆惊雷没有亲自开口,却叫左玄成和李克勇来当说客,玩的就是以退为进的把戏。如今,你可是在学他?”

她早已看穿他,要将他玩弄于股掌?这念头一起,程仕之便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仿佛看到自己的肋骨上裂痕隐隐,稍有不慎,便会再次断成两截。

不忍见他用臆想折磨自己,公孙筠秀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求你,是因为我付不起求你的代价。”

“你都没有尝试,怎知你付不起?”

公孙筠秀不答反问:“为什么左大人那么笃信我可以左右你的想法?甚至有能力让你背叛亲族,投到平王麾下?”

向来知她聪颖,却没有料到她能这么快洞悉一切。程仕之撇开脸,笨拙地遮掩自己的狼狈。

“平王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王后却是日薄西山。就算王后能把我的孩子立为三王子的子嗣,他的身份也名不正言不顺。在继承顺序上别说敌不过平王,就连平王的弟弟——十一王子贺兰端康也敌不过。只要平王愿意守株待兔,最后这北泽一定会属于他。可他却偏偏如此急躁,一心想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想借着我的事,给自己创造一个改换门庭的契机吧?”公孙筠秀灵光一现,做出如此猜测。

她一早就觉得事有蹊跷。程仕之为人谨慎,与左玄成志不同道不合,又怎么会在他面前酒后吐真言?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的。

“你只说对了一半。”被拆穿的程仕之并不打算狡辩,“我想转投平王是真,但把你拉进来并没有一丝半点想要利用的意思!”

他没有利用公孙筠秀,而是想借此机会将她重新带回自己的生活。即使现在被她看穿,他依然不改初衷。

“筠儿,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本该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陆惊雷横刀夺爱,你们之间何至于落得如今这般?!他那样的粗人,连你一根头发都配不上,更别提连累你游离颠沛,吃尽了苦头……”

“够了!”打断程仕之自以为是的滔滔不绝,公孙筠秀不耐烦地说:“就算陆惊雷连累我吃苦受罪,那也是我和他的事。你几次三番挑拔我与他的关系,手段行事毫不磊落,将我记忆中的那个谦谦君子一点点损毁殆尽。我现在都快认不识你了,程清风!”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抱着与程仕之一刀两断的决心,但这并不代表公孙筠秀说得容易。现在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对过往情谊的悼念。

“就算没有陆惊雷,我俩的结局也未见得欢喜……”

“不可能!”

程仕之不接受公孙筠秀的论断。他们青梅竹马,志趣相投,如果在一起,结局必然美满。

“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贤淑,我并不是一个能够容人的女人!也无法像你的夫人那样助你平步青云,如果你真的娶了我,只会嫌我是个累赘,与我相看两厌!”

从前没有说这些,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但现在眼见程仕之身陷泥潭,不愿自拔,她才不得不直言不讳。

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说得清楚明白,程仕之却完全不能领会,反而质疑道:“你是在气我纳润莲为妾吗?”

这话题该如何继续?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纳谁为妾,而是纳妾这件事本身!在这样的年代,如果强调夫妻应该是彼此的唯一,多半会被当成一个笑话吧?更何况,她的丈夫是陆惊雷。此时与程仕之讨论这些不仅毫无意义,还会徒增烦恼。

程仕之将公孙筠秀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不禁着急地解释说:“这件事是我的错。因为润莲是你的贴身丫鬟,我一时昏了头才会……我……如果你介意这个……”

“别说了!”

有些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公孙筠秀警惕地看了一眼门边。润莲就在门外,要是听到自己的丈夫这样随随便便就准备将她弃之不顾,只怕一颗心都要碎了。

程仕之却全不在乎,此时眼中只剩下公孙筠秀一个。他说:“不仅是润莲,就算是王媛在我心中也远不及你。你我有婚约在先,我可以和她提议,娶你为平妻……”

见程仕之越说越疯,公孙筠秀再也无忍耐,立刻喝斥道:“够了!程大人,史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你何苦这般自辱辱人?!你我已无瓜葛,你要娶谁都与我无关!”

她尖刻的声音将程仕之自幻想中遂出。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不再说话,只是红着眼定定地看着她。

无视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公孙筠秀强作镇定,说道:“你想要的,我今生今世都给不了你,所以我不能求你。但你若肯施以援手,筠秀此生必当感激不尽!”

说完,她起身要走。

程仕之跟着站起来,却牵到了肋骨的伤痛,一瞬间痛得直不起腰来。

“清风哥哥!”公孙筠秀不忍,旧时称呼脱口而出。

程仕之大手一挥,不准她靠近自己,歇斯底里地嚷到:“不要这么叫我!既然你已经决定抹杀我们之间的一切,为何还要唤得这样亲密?!”

“是我吗?”

“什么?”

“抹杀一切的人是我吗?”公孙筠秀苦笑,“我离开芮城,去到德安,再到永邺,这一路好几年……你在哪儿?没错,是我退婚在先,可你若离不得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清风哥哥,你并不是非我不可啊!”

公孙筠秀一针见血,痛在程仕之身上,也痛在自己心头。这个男人曾是她一心相许,想要托付终生的人啊!不管是命运还是人为,他们终究是分开了,南辕北辙的两条道路,让他们此生不得再有交集。

程仕之的深情依然让她满心感动,却再也不是她能背负的东西。

“你曾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曾说希望我从此平安顺遂,一生喜乐。你明明已经放开手,为何此时又要收紧双臂?你可知,昨日死去的是那个与你定情的小表妹。今日重生的,是陆惊雷的妻子。有陆惊雷我便顺遂,有陆惊雷我才喜乐。清风哥哥,无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何苦为了你曾经错过的东西,放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说话间,公孙筠秀转身,看到躲在门边的润莲。她伸出手,示意润莲上前搀扶自己的丈夫。润莲莲步轻移,走得犹豫,但终是一步步靠近了。

见她握住程仕之的手臂,公孙筠秀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清风哥哥,好好珍惜眼前人吧!再错过又是新的遗憾了!”

李克勇为公孙筠秀找来的安置之所其实是左玄成府中的一处别院,与平王府一墙之隔,和程府之间却梗横了大半个城池。

孟巧巧见到公孙筠秀,比在祁风寨时热情了不少,还主动和梁小环一起照顾她。

左玄成为她安排了两名仆妇,大夫同样每天过来探诊,补品什么的也与在程家时别无二致。再加上左府的庭院更大,景致更好,公孙筠秀可以走动的地方多了,心情似乎开朗了不少。一直担心的梁小环总算是放下心来,不过她的放心自陆惊雷重回公孙筠秀,便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