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罗滋被自己的声音感染,微微眯上眼睛,仿佛正在时光隧道之中,聆听远方自己的声音。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离开此地,到达宇宙,或者是彼岸,或者是永恒,总之,就是那个超越当下,超越庸常,甚至超越肉身的地方。
阿叩轻轻叫他,他听不见。阿叩就在旁边的条凳上坐下来,等他。
阿叩太熟悉他的这种状况了,这种艺术家的灵魂出窍,和和尚的打坐一样圣洁,不可叨扰。只能等他,等他的灵魂、灵感,等它们重新回到他的肉身之中。
罗滋眯着眼,他看见一个地方,离他不远的草地上,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晒满了阳光。一位老人,安详地坐在那椅子上。他看见的,是那老人的侧面。老人身躯高大,面色白里透红,鼻子大而挺拔。看上去,他应该是欧洲人种,并且,经过阳光的照射,他显得很健康。
某一瞬间,这个老人给罗滋的幻觉增添了新的幻觉,以至于,他已经不能判断,这是不是那个和他住同一个病区的那个康复期的老人。好像在不久前,老人还用有些忧郁而又安静的神情,专注地望他们。
罗滋真的被幻觉镊住了。他找不到阿叩(其实阿叩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不停地发短信),他猜想阿叩是在身后的什么地方,但是他无法转身,无法扭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跟随他的意志行动。
他真的感到他的灵魂和分离了。
在他漫长又短暂的前半生中,这种灵魂和分离的时间极其罕见,往往是灵魂在上升的同时,也带领着他的,激情澎湃地飞升……
“阿叩?”
他轻轻叫。
其实他并没有叫,是他的灵魂在叫,而灵魂发出的声音,只有灵魂才能够听见,现实世界中的人们是听不见的。他自己听见了,但他知道他的和这声音无关——他的嘴唇没有动,他的舌面上没有气息,他的喉咙没有抖动。他的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他的灵魂在发声:“阿叩,你注意到吗?那个老人,他从何而来?他为什么,静静地,坐在那阳光里?阳光把他和我们,和这个医院的后花园,和今天,和阳光之外的一切,分隔开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歇着,听阿叩的回应。
但空气中没有任何声音。
“阿叩,”他的灵魂继续发声,“我怎么觉得,那老人,就是我呢?不是现在的我,但可能是过去的我……或许是将来的我……难道不是吗?我们身处当下,却不知道,我们早被抛弃了。而过去和未来,正在它们认为恰当的地方,做它们自己的沟通。哈哈!我看见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们在协商,在沟通,它们正在交易。至于它们为什么而交易,我认为,这根本不用猜测——当然是为了我。因为,对于过去,它只有我;而对于未来,它也只有我。我是它们唯一的焦点,是它们全部的意义所在。阿叩,你听到了吗?你听不见,但我听见了。未来在指责过去,因为过去并不想完全把我交出来。同时,他还认为,就是因为过去,所以,我不够好,只有它,未来,它才可以让我变得更好,带我到达理想的境界。但是,过去怎么说呢?过去说:你那么急于带他走,你实在过于功利和唐突。他已经很好,你不可能把他变得更好。相反,你只会把他变糟——因为,你会把他变成一个老头,一个荷尔蒙不再分泌、皮肤松弛起皱、牙齿脱落、骨质疏松、关节僵硬、大脑枯萎的家伙。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将来啊!”
像戏剧的演出,罗滋在灵魂出窍的时间里,就他自己,他的生命和未来,作漫长的对话,直到手机铃声把他惊醒。
罗滋的手机铃声,是医院的护士帮他设置的,来电铃声是“空气”,短信铃声是“心悸”,两段铃声他都很喜欢。久而久之,当“空气”鸣响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头顶上虚空里的电流在欢快起舞;而“心悸”振动的时候,他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事实上,他一直在等待,当他给琼发出一条短信后,在等待她的回信的时间里,他一直不安。就这一点来说,恋爱中的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少年。
阿叩也发现,那位神情忧郁的老人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罗滋抓过手机查阅短信,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收到的,只是一条某楼盘的促销广告而已。
阿叩注意到,他的目光中,一时显得空茫。
这是一个好天,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远方的树,在阳光里寂寞又明亮。这四面八方的风是不是都吹到那里去了呢?
那个青草地上,阳光里的条凳,那上面安坐的老人,是不是真的就是一个幻觉呢?
他声音迟疑地问:“阿叩,我想问问,我们,一直是我们俩,在这里,对吗?”
“哦?”
阿叩显然没有注意这个。他说:“是啊,一直就是我们俩。我不是在采访你吗?你听,我刚才的录音,多安静,一点嘈杂的声音都没有!”
阿叩把录音放给他听,他挥挥手制止了:“我就是听这声音,不,是听我自己的声音,才走神的。”
“你不知道,你走神的时候是多么可爱!”
“但是,你确定,刚才这里,真的没有第三者?我是说,一个老头……”
“哦,你说那个老头啊,我还以为他是你朋友呢,他好像很关心、很关注你。他刚才是在这里,但是后来他走了,悄悄走了。”
罗滋沉默着。
他们有许久没说话。
阿叩回味了一下罗滋说的所有的话,又检查一下他的记录本。然后,他将采访机的微型麦克风收了起来,结束采访。
“罗老师,文章会在我们的报纸上发表。另外,我会把录音提供给电台的朋友,在他们的艺术吧里播出。”
“现在还有人听广播吗?”
“有。他们的这个节目是在晚上九点,听众反映很好,特别是抵触电视和网络文化的知识分子,最喜欢这个节目。”
“谢谢。”
“另外,罗老师,如果有境外的媒体想要,你看可以给吗?”
“境外媒体?”
“其实现在也不分这个了,全球化了吗,所有思想和文化的交流中,不涉及政治的文化的交流,是首当其冲,最受欢迎的。”
“哦,是不是得让我再想想,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要我再放一遍给你听吗?”
罗滋想了想,说:“那就不用了。你说的对,不涉及政治的文化的交流,是首当其冲,最受欢迎的。”
“那,我就告辞啦。”
罗滋看他要走,赶快叫住他:“等等!”
“罗老师,什么事情?”
“我想……”他顿了一下,“你能不能帮我找张CD?”
“哪方面的?我国美术的吗?”
“不,音乐,日本的。”
“您要听什么?”
“喜多郎的《天竺》”
“没问题!”
第二天傍晚,罗滋在花园里,遇到了那位神情忧郁的老人。老人之所以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因为他发现,眼前的老人脸孔上的忧郁变成了别的东西,一种亲信和知己的表情。
老人递给罗滋一张黑色包装的CD,说:“给,喜多郎的。”
罗滋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我知道你要的不是这个。昨天阿叩跑遍海城的音像商店,都没有找到《天竺》,这里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张CD。这是我帮你找的喜多郎的另外一张碟:《丝绸之路》。”
“谢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和我,算是病友吧?”
老人笑了:“病友只是我的一个身份,我的真实的身份,是洛克菲勒公司的亚洲艺术顾问。”
“你是间谍?不,应该说,是卧底。你来医院卧底,为什么?监督我吗?”
“不算是监督。比监督更严格,是考察。我是来考察你的。”
“哦,考察什么?你们还没有向我提供什么帮助啊。”
“就是因为准备向你提供帮助,所以才要考察你。”
“用这种方式?”
“用这种方式,是因为我有了一些个人的想法……按道理说,这是不应该的,毕竟,我是人家的雇员。但是,我得告诉你,我其实也是个华人,只是在新加坡生活而已。”
罗滋笑了:“我猜,你要背叛你的东家了。”
“也不全是。”老人诚恳地说,“我只是在想,中国的人才流出太多了,要知道,未来的国家实力之争,不是军火,也不是汇率,而是人才,人才才是最大的国家实力。”
“你是准备劝我不要应聘洛克菲勒公司,更不要接受他们的资助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条件?”
“说实话,我很矛盾,真的。一方面,公司能够不断挖掘到你这样的大艺术家,不久就可以实现发展目标:成为世界文化巨鳄。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深爱中国文化的华裔,我……听了你和记者的谈话,我对你油然起敬,真的,罗滋先生,我很欣赏你,同时也很尊重你!”
罗滋没有多想,回病房取来一个小CD机,把碟片放进去……
《丝绸之路》是喜多郎的作品集之一,有《シルクロド幻想》、《永远の路》、《神秘なる砂の舞》、《天山》、《空の云》、《敦煌かケの想い》、《AQUA无限水》等。
老人说:“本来,艺术是不分国界的,比如喜多郎这个日本佬……”
“对,这个日本佬不错。如果只是发烧友,会以为他就会玩合成器,而雅尼比他玩得名声更响些。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喜多郎音乐有的是东方文化精神。他的音乐里有宗教,东方的、中国的。我需要这样的音乐。”
老人看罗滋沉浸到音乐当中,悄悄转身离开了。
这个阶段,眼下,罗滋真的需要这样的东西。
音乐容易将一些灵魂中沉淀下来的经验和场景唤醒。一些乡间生活的场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在乡间,在这样的季节,是多么的澄明宁静,午时总是漫长又安宁。少时的他总是不知疲惫地守望,守望一切的发生与消逝……
行云流水,寂寞和空灵,大自然的每一丝细小的声音,幻想无限,透明和轻……如残雪在春天的早晨太息,自我消融而后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