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已经暗下来,四周荒山野岭,一方方灰黄泥白的颜色,越发显得面前那栋房子高大巍峨,朱门琉璃瓦粉白墙,墙上错枝缕花窗格里斜斜横出一截花红柳绿,纵然是在夜里也鲜艳夺目。

严府在县内也算是大户,时常招待东京、临安来的贵客,随身朱漆竹筒里卷着一尺多长的织锦撒金画卷,缓缓展开,里头雕梁画栋栉次鳞比,时有金凤点翠绢衣仕女穿插其间,风光市面也算是见过些,可还是没有见过这样华丽精美的房舍,不顾身陷险境,下狠劲地死看了几眼。他尚且如此,苏苏更不要说,眼睁得又圆又大,进到蓬莱山一般。

沈绯衣示意随从给他松绑,一伸手臂:“请”。

两人俱是摸不着头脑,立在荒地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偏偏又有这么一座神仙府,叫人云里雾里不知凶吉,小严目光炯炯地瞪着沈绯衣,后者高深莫测地向他笑,彼此两双眼四条眉毛一肚皮疙瘩心思。

房前朱门大开,四个青衣小奴束手等在旁边,见他们在门口停住,忙轻轻提醒:“大人……”

沈绯衣讽刺道:“严公子,你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

“是!”小严恶狠狠地答,再不犹豫,大步往前,才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到底扭头回来,一把拉起苏苏的手,“苏姑娘,你不要怕,横竖咱们生死在一道。”

“好。”苏苏心头一热。沈绯衣忍俊不禁,又是一笑。

进了大门,便是障白玉屏风,上头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雕满人物花卉,来不及细看,青衣小奴提了琉璃灯殷勤引路,绕过一溜美人靠的长廊,婉延至正堂。

堂中灯火通明,墙上沥粉贴金,在灯下越发金碧辉煌,正中太师椅上端坐一人,此时见他们进来,笑嘻嘻起身过来,他是个长相极秀气年轻人,二十左右的年纪,凤眉细目,眼角斜斜插入鬓,下颌纤细玲珑,更衬得唇若涂丹牙似排玉,身上着繁花缂丝圆领窄袖便服,戴家常软翅幞头,正中缀一颗姆指大的珍珠。

沈绯衣大步而上,才要屈身作辑,那人已格手止住他,“沈大人,不必多礼。”

“是。”沈绯衣垂手而立,难得见他作出这种毕恭毕敬的官场架式,小严十分奇怪,想来今天是遇到大官,真正有来头的主,索性拉了苏苏缩在后头,倒要看他们唱的是哪一出戏。

年轻人却不肯容他旁观,一双晶亮的眼自上而下地把客人溜了遍,展齿一笑,“这位是……”

“这位严公子是昌令县的新耆长。”

“哦,你们一个是新知县,一个是新耆长,沈大人这么快就有人帮衬了。”

“岂敢!”沈绯衣冷笑,这才看了小严,不咸不淡道,“严公子光明正大品格端方,怎么会同我这种鸡鸣狗盗之徒为伍?”

“咦,”年轻人听答得奇怪,也不意外,背了手,笑吟吟道,“沈大人言重了,想来两位之间有些误会。”

沈绯衣不接他的话,只盯住小严,“严公子,你在这站了半天还没觉出不对味儿?方才的狗鼻子去哪里了?”

不用他提醒,小严自己也在发怔,刚进门,他便闻到股异样清爽甜美气息,如身旁奇花层层绽开,却又不腻不熏,果然就是那晚在荒野豪宅里闻到的香气。他的脸色变了。

“严公子,怎么了?”

不顾沈绯衣语气里的嘲笑,小严又狠狠地嗅了两口,鼻子都抽红了,吸得满腔满腹清甜之气,心里却是酸的苦的涩的,低头沉思片刻,一声不吭,倒头便拜,“小人愚钝,方才得罪大人的地方请只管发落。”

“嘿,”想不到他说错就错,再不坚持固执,沈绯衣倒吃了一惊。

小严谢了罪,闷着头,面如土色,也不全是为了面子,却是这股甜味引来的回忆实在恐惧,触动心境。

沈绯衣见他这样,反而不再取笑,轻轻道,“严公子,这段时间累你担惊受怕,有什么伤神不解的地方,何不说出来大家一同商量?”忽然想起什么,一指年轻人,“喏,就算你信不过我,这赵大人却是官家的人,有他在这里,还有什么可犹豫?”

小严苦笑。想不到沈绯衣提到了官家,这令他再一次觉得奇异的错位,小小的七品县令与皇室居然攀上关系,如同邹家闹鬼,虽然近在眼前,却怎么都觉得不可置信。

可是事实偏偏要他相信,赵大人被点破身份,毫不介意,依旧微笑,“严公子,不必客气。”他食指略略向前点出,声音柔和温敦,引着小严看向他身上,品蓝色凤尾纹洒银长袍,扣了条三镶白玉腰带,还是家常款式,可衣料饰品奢华昂贵,绝非寻常富户能够负担。

“严公子,我听沈大人说,查案中你颇有收获,可是如此?”

“这个……”小严噎住。

不知为何,何止是回答,就是有关这个案子的任何细节他都不愿再提起,一想起曾经遇到的事,便会有森寒的逼仄的毛骨耸然的阴冷感自颈后一线而下,令他愤怒、绝望、炼狱般的受折磨。几个字在喉头梗了几梗,滚来滚去,吞吞吐吐出不来。

沈绯衣的声音在旁幽幽道:“严公子初入这行,有不适感也是难免的。”

小严木然地听着,总觉得其中别有深意,自己朦朦胧胧地也在怀疑,方才或许真是故意去怀疑他,找他撒气,栽他以罪状,或许所有的针对和指责只是为了能彻底脱离此事。把所有的罪过推到一个人身上,那就不用再去找答案探究竟,保全了一个心安理得。

是否沈绯衣也是这么想的?是否他一早就看透他心思,小严额上涔涔汗下,很是不安。

赵大人年纪轻轻,眼色与肚皮功夫着实了得,一来一去看得份外明白,此时手一挥,“不必废话,两位匆匆赶来,早乏了,咱们还是边吃边聊。”

这一顿饭着实吃得不知其味,纵然身后低鬟小婢明眸善眯巧笑倩兮,到了小严眼里,全成了木头人,旁边苏苏更是神情萎靡,眼眶红红的,看看小严又看看沈绯衣,欲言又止。

小严被她瞟得心头凄楚,再也吃不下去,掷箸长叹道:“沈大人,赵大人,小人只是个乡野村夫,本来没料到会摊上这档子怪事,遇上了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根本就是个废物。”

话说得窝囊,可心里头更颓废,年初时他还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才当上本地耆长,虽然连个芝麻官都不算,可好坏有了差事,本打算一鼓作气搞出些名堂来给乡亲父老看看,可才一照面,连案子的边都没摸着,已经忙得五痨七伤吓散三魂七魄,尤其是昨天下午的一幕,床前那只不知是妖是鬼的东西,把小严所有好奇心好胜心忍耐力一骨隆冬打跌进尘埃,到了这个地步上,别说办事判案,连自家性命都危在旦夕,身边的人都不知是敌是友,怎不叫人寒心。

所以他低了头,再没有当初与意气分发的劲头,老老实实道:“合该沈大人说得对,我这可不是莽撞愚蠢,并且还要连累到别人,我先在这给诸位赔个罪。”他不由分说,站起来就要往地上去磕头。唬得苏苏一把拉住他袖子,连声道:“严公子,千万不要这样……”

沈绯衣冷眼旁观,见他这次是受挫受得狠了,简直快到了不知如何自处的地步,就怕初战不捷丧失信心今后真的成了废人,此时断不能说重一句话,于是展臂过来,轻轻一搭小严的膀子,正色道:“严公子,这话错了,这次你还是立了功的。”

小严吃他一点,整条手臂居然如贯千斤,人再也跪不下去,反被他引回席上。

“严公子,正因为你是初入江湖经验不足,连鬼都要小看你,反让你钻了个空子,窥到许多他人不能见的秘密。”

“哦?”小严哪里肯信。

“你想想,为什么至今为止,总是你遇着怪事,而我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不妥的东西?”

小严看他一眼,没说话。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沈绯衣皱眉。

“哪里,沈大人是天赋异禀之人,鬼还怕你三分呢。”

“这可是胡说,按道理这案子我查了约大半年了,该去的地方早去过两三趟,一直毫无所得,怎么偏偏这么巧,你上手才十天功夫,便什么都能撞到?”

“这个……可能是我比较倒霉,容易被鬼勾搭上。”小严苦笑。

“严公子,你真的相信自己见鬼了?”沈绯衣的声音低下来,眼睛却是晶亮,射得小严几乎不能对视,不由自主也低了声音,反问:“那些东西不是鬼,难道还是人?”

“你和他们当面交锋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小严听他绕来绕去又转回这里,脸一白,叹,“你不过是要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沈大人,不是我耍奸藏私,只是这种东西你还是永远不要看到的好。”

见他终于肯开口,赵大人忙把左右喝退,叫人关了门,与沈绯衣与面色凝重一字不漏地细听,小严口才本来不错,说到阴森紧张之处,苏苏不自禁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噘嘴伸颈地似要喊人,对面赵大人挑着眉,握了腰上白玉扣,不住地揉捏。

沈绯衣低头只看眼前茶碗,将茶盖覆来倒去在碗上滚着,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听小严说到乱石冢,手上突然加力,茶盖在碗沿上击出轻微声响。

小严因此突然止声,盯住他。

“沈大人,既然要我说出一切细节,是否你自己也该开诚相见?”

“当然。”

“那么咱们第二次去乱石冢查探时,你为什么要避开我?你人去了哪里?”

“我什么地方都没去,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那栋楼里。”

“这可是胡说……”小严面皮子发红,又要发急。

沈绯衣冷冷的,只是看着他,面上凛然似有层光晕,直别别将小严下面的话冻住,等了会儿,才慢慢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那天晚上我和你一齐上的楼,楼梯口左拐处有条走廊……”

不等他说完,小严又急,“胡说胡说,楼上分明只且条走廊,就在楼梯右拐处。”

沈绯衣顿了口,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

小严跳起来,大拍桌子:“我也不和你争了,来,我们去乱石……”

“别去了,乱石冢根本只有一间小小守尸棚,第二天早上你人还昏在严府里,我就已经带衙役回去搜过了。除了你我,谁都不相信那里会有什么房子。”

“呀?”小严傻了眼。

“严兄,我们也不用相互猜疑了,就是你我的话,听得进去的人还没有几个呢。”

他声音沉稳,毕竟也透出无奈,这才转头看向赵大人,道:“大人,这位严公子的话你全听见了,乱石冢的神秘宅子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推脱之辞。”

“咦?”小严看看他,又扭头看看赵大人,好不容易明白过来,原来沈绯衣兴师动众把他请来,竟是给自己洗脱清白,堂堂的沈知县原来也受到置疑需要人证,一时心里说不上是要叹还是要骂,看沈绯衣是可恨还是可怜,手指着他,咬牙切齿,面皮子抽动,胸口恶气从鼻子挤迸而出,狂笑:“哼哼呃呃哈哈——啊——”

最后一声是沈绯衣实在听不下去,人坐在椅子上,脚从桌下探过去,用力一勾,小严仰面一跤,真的摔岔了气。

“好了好了,不必再多说。”赵大人拧着眉毛,半信半疑,“沈大人,这桩案子看来十分棘手。”

“是。”

“本来你查案与我无关,可这次不知是谁多嘴,说昌令县频出异相,恐非吉兆,王丞相知道且不说,现在官家也向我当面问起此事,看来,无论如何,你也得尽快破案。”

“自然。”沈绯衣欠欠身,“大人交待的事,小人自当竭力查办。”

他说话时小严还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地,气呼呼,唯有他看到沈绯衣的脸,冷静、严板,带着种奇异的扭曲感,虽然他的声音谦逊温和,可他的面孔却是怨恨的。

赵大人哪曾料到他在阳奉阴违,听回得客气,不由展颜一笑,“绯衣,看来你脾气改变许多,下任昌令县知县并不是没有好处的。”

“是,大人英明。”沈绯衣垂头应,声音还是软的弱的,像是整个天下不会有比他更婉承听话的下官了。可是小严看着他的脸,怨毒狠辣,看得人遍身鸡皮疙瘩都快浮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