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赵大人也没有刻薄他们,每日差人送来三餐饭食,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倒也精致可口,可惜三个人食之无味,蜗居在小楼里如同软禁,周遭密布耳目,哪里查得到线索。
忍耐到第三天晚上,小严渐渐有些抓耳挠腮坐立不稳,见田七与沈绯衣稳稳当当坐在书案旁看书,自己虽然嘴上不说话,手里却不停,一会把桌上笔搁、砚台等物撞得叮当作响, 一会又撕了张薄纸折成各式花样,悉悉索索地像只大老鼠,田七甩手叹,“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小严顺手又把纸撕成八瓣,塞到笔筒里去,手握了笔筒敲击桌面,‘嗒嗒嗒,咯咯咯’。
沈绯衣抬头一笑,对田七道,“你别看他急成这样,外头有人比他还着急。”
“谁?”小严不明白。
沈绯衣故意不理会,去窗台处往外看了看,“天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没事人似的去里屋拉开床铺躺下,临走时一个眼色,田七心照不宣,倚在靠门处的椅子上,手抄在袖子里,里头想必藏了匕首等物,他便以这种姿势闭目养神。
小严看看了沈绯衣的房间,又看了看坐在门口田七,突然大感泄气,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是受到了排济,虽说三个人在一块儿办事,可仍摸不透人家的心思,既然没有默契,就不算是自己人。
怀着这种懊恼的心情,他翻身躺到床上,肚子里一股闷气,无处可发,睡不着,睁大眼巴巴地看了屋顶,蜡烛不知在何时熄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余床旁窗口处淡淡一层月光,略一探头可看到头上一尾月牙儿,周围几粒无精打采的芝麻星星。
正绞尽脑汁里想睡过去,狠狠闭了眼,耳朵却是关不上,尤其屋子里静寂无声,连不远处田七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居然平和轻稳睡得很香,越发显得自己心浮气躁翻江倒海,暗地里叹口气,才要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忽听得窗口处‘的’一声,像是插销处移了一下。
不过是极细极微的一声轻响,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沉默,以致于小严怀疑刚才那一刹那的声音可能是风声或者其他隔壁宅院的什么动静,然而他还是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又等了许久,一直等到窗户被人从外面慢慢移开。
动作很轻很轻,时而带着犹豫,像是里头一有人声,外头的人就会抽身而退,小严也配合着控制呼吸,唯恐他发现。眼睁睁看到窗户移开大半,一个黑影从屋檐下倒吊着探身进来。
到了这个时候,小严倒平静下来,眯起眼看他行动,只见他低头往自己身上仔细打量了许久,慢慢伸出手,像是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小严疑心那是毒剂,忙屏住呼吸,却是件轻巧之物,落在枕旁声音也无,倒是黑影已缩身回去,像是要走了。
走?哪有这么容易,小严再不管其他,‘呼’地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肩头,用力一扳,黑影毫无防备,‘呀’地一声,被他扳得翻身跌进窗内。
他整个身体全砸在小严肚皮上,真正痛入骨髓,忍不住也闷叫一声,然而更惊诧的是,那人浑身骨骼娇小,迎面带着股清香,竟是个女子。
女子乘小严吃痛,已迅速地扭身而起,拼命往窗外挣扎而出,无奈肩头一沉,被田七与沈绯衣两个人四双手死死按住,硬是把她重新压回小严身上去。
“别出身。”黑暗里沈绯衣低声在耳后道,“小心别惊动屋外的人。”
那人在小严身上扭了几扭,终于安静下来,等了一会儿,才轻声求饶,“你们放开我,我不逃啦。”
“咦?”小严听着女子声音熟悉,也顾不了其他,一路往她脸上摸去,“你,你是……”
女子被他摸得大羞,啐一口,“你干什么,我当然是苏苏。”
四个人这才松手下来,沈绯衣与田七横臂立在床前,苏苏低头在床沿坐了,小严无法克制自己的惊讶,睁大眼在黑暗中仔细看她轮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沈绯衣笑嘻嘻,“不过有一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那个把赵彦臣的人皮面具放在我书房的人也是你,苏姑娘,对不对?”
“是,是我。”苏苏束手束脚坐在床沿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脸上想必早已红到发烧,她柔声道,“沈大人真是英明,可是今晚你们若是不早些放我回去,只怕事情要变糟。”
“我明白,苏姑娘,我不会把你扣在这里。”沈绯衣拖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你也知道,这楼外有人守着,灯是不能点了,只好委屈一下姑娘,就在这里把所有的事和我们说个清楚吧。”
“不错,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小严又惊又怕,“难道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在这件事上他怀疑不过少人,沈绯衣田七都未能幸免,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苏苏会是坏人,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一时眼圈也红了,道,“你怎么可以……”
“苏姑娘自然是帮我们的,否则她怎么会往我那送人皮面具?”沈绯衣忙止住他的话,“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也不很明白。”苏苏轻轻说,在她身上想必发生了许多事,使得她整个人沉静下来,也不是那个动辄哭泣惊叫的女孩子了,口齿清晰道,“那天在城门口……严公子和我分手后,我本来是准备回乡下置些地产度日的,可是赶车的一出了城门,就把马车赶到了这里,我还以为他是人拐子,才要拼命反抗,可他武功实在高强,手一动,我便糊里糊涂晕过去了。”
“那个赶车的人是我找的,竟然是赵大人的手下!”小严这才想起来,那天似乎一出家门便有辆马车停在外头,确实有些可疑。
“这不怪你的,那些人存心要害人,你怎么能提防得了呢。”苏苏安慰他,又道,“我醒来后,赵大人亲自来看我,问我想不想在这里生活下去,我自然不肯,他便对我说,如果你肯留下来,我就……”她突然停了下来,不说了。
“他就怎么样?”小严是急性子,一个劲地催。
苏苏叹口气,抬起头,“沈大人,现在房里没有灯火,你们看不到我的脸,如果你们看到了,就晓得赵大人许了我什么好处,那人手段太厉害了,竟然能派人用药水将我的一脸麻子洗掉。”
“真的?”此话一出口,三个人都大吃一惊,要不是顾忌着楼外的看守,真想点起蜡烛看看她的容貌。
“真的,他亲口说只要我肯留下来,就一定会把我的脸变漂亮,只因为他收藏了一种药水,能将皮肤上的疤痕创伤洗掉,只是他从来没有洗过人的脸上,说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没真正试用过。”
“这是胡说,”小严撇嘴,“外头脸上有麻子伤疤的人多了去了,他怎么会找不到?”
“当时我也是这么问他的。”苏苏道,“可是他说并不是脸上有疤的人就配得上用这种药水,他一定要找一个受过伤或长了麻子的绝色女子,洗过以后能变成美人的,只有这样才配得上用他的药水。”
“那你现在算不算是个美人了?”小严被她说得心痒痒,要不是背对着月光,真想好好看看她的长相。
“唉,严公子,前几天你们在花园里吃饭,我其实也在那里头,只是你们没有注意到我罢了。”
“哦?”三个人努力回忆,确实那天园子里很有几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现在回想起来,无一不是容貌绝美的妙人儿,只是当时心情紧张,没有人肯多看一眼。
“赵大人富可敌国,他若要想把你留下来,自然有他的手段,”沈绯衣道,“先不论他为什么要留下你,你是怎么弄到这张人皮面具的呢?”
苏苏道,“得到这张人皮面具也算机缘巧合,我才到这里时,就知道府中有一种禁地,那里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私自靠近。那个地方,叫作药池。”
“药池?”
“是,其实那只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里面包罗了各种药剂物品,也亏得赵大人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他从来不肯把药水交给下人带给我,若要用药,一定要被领去那栋楼里,由他亲眼看着下人为我取药敷面。”
“人皮面具就是在那里得到的?”
“是”。苏苏摇头,“沈大人,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可怕,虽然我去了也有十几趟,去的时候旁边也总有人陪着,可每次都克制不住要浑身发抖,那个地方,完全没有一丝人气儿。”
“哦?”沈绯衣仿佛对这个大感兴趣,“你倒是说说看,怎么才叫没有一丝人气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楼里也没有很奇怪的摆设和东西,打扫得很干净,安安静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我总觉得那就是个坟墓,或者阴曹地府似的,根本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她说着说着缩起肩头,像是又害怕起来,连呼吸也急促了,“我劝你们永远不要去药池,我总觉得,那里藏了极大的危险,若是你偷偷走进去,就永远出不来了。”
“也没这么可怕吧。”田七干笑几声,“你不是进去过十几次了?还带了东西出来,凭什么就怕成这样?”
“不,不,你不知道,那个东西不是我找到它的,相反,是它自己找到了我。”
“什么意思?”三个人完全听不懂。
苏苏喘了口气,手按了胸口,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去药池,同行的只有赵大人同管家,说也奇怪,那栋楼明明非常重要,可门口总也没有什么人看守,楼下布置得像是个书房,有一面墙壁上嵌了许多药格子似的抽屉,每次管家就从那里取出药水,当着赵大人的面,亲自给我上药。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早晨,外头阳光明媚,连药池窗格子下都透进大片金光,药水才上了一遍,忽然听到很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又像是风拖着树叶在地上慢慢移,响一阵,歇一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响起来的,听得人牙齿发涩,心头发寒。”
“会不会是楼上有人在爬动?”小严皱眉。
“不,那不是人动作的声音。”苏苏断然道,“如果是人在爬,他一定会用手臂和脚配合动作,那么声音节奏肯定会有不同,我听到的那个声音,完全没有高低起伏,单调沉闷,倒像是树枝刮了地面,一下一下的。”
“那么就是树枝刮墙的声音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唉,严公子,你没有听到过,不会晓得这种声音有多奇怪,不光是我,连赵大人和管家都脸色变了。”
“哦?”沈绯衣搓手,黑暗里没有人看到他挑起了眉毛。赵大人是个什么角色他最清楚,想来能令赵大人动容的,肯定不会是寻常事。
“他们一听到这个声音,管家就放下药水,询问地看了赵大人一眼,连我都以为赵大人要派他上楼看看了,可是却是赵大人摇摇头,自己走了出去。”
“什么?他从楼里走了出去?”沈绯衣大感意外。
“是,我也很想不通,明明是房间里有声音,他为什么会走出去。”苏苏叹,“不过他走出去之后,管家的脸色是越来越紧张了,看得出来,连他也不喜欢这栋楼,很讨厌呆在这里。我们两个便面对面立在房间里,那个声音还是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近,像是就在我们身边,可是什么也看不到,管家甚至去门口往外探身看,就在这个时候,我查觉到墙角处有很轻微的动静。”
“那是什么?”
“那是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像老鼠打架,管家也听到了,他又急匆匆回来找,墙边放着一口箱子,没有上锁,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看了我一眼,便低头过去打开箱柜,可是才一开箱盖,忽然‘碰’地爆出许多布帛似的东西,迎头罩了他一脸。”
“我的老天,难道那些东西全是人皮面具?”小严道。
“我不知道,管家一见东西爆出来,立刻发话制止我上前,命我呆在原地别动,他自己低头整理,可是我立在那里,分明看到有件东西轻飘飘地无风而动,慢慢移过来,正好跌在我脚边,乘他不注意,我低头马上把东西塞进袖口里,回到自己房间找出一看,竟然是张人的脸。”
“那么说那张面具是自已跑到你跟前来的?”沈绯衣问。
“是,我甚至觉得箱子里的声音也是这些面具在做怪,好像它们都急不可待地想冲出来给人看。”
“哪有这种事。”田七哑然失笑,“不过是些面具罢,真当它们是鬼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苏苏争辩,“这张面具是赵县令的脸,或许他生前是被人害死的,冤魂不散,总想着要告诉活着的人,替他拿到证据洗刷冤屈才好,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冒死把东西偷出来带给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