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尾君,大岛将军开始进攻了,我们怎么办?”山田右二少佐问道。
青木联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向虎飞岭发动了进攻。大岛义昌一击失手,但他不会再次失手。
在元山,虎飞岭上的支那军队,是一支孤军,甚至,在整个朝鲜,章字营都是一支孤军。
神尾光臣刚刚得到情报,就在今天早上,山县有朋司令官亲自率领第一军,向平壤发起了进攻。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牡丹台。
守卫牡丹台的是左宝贵率领的奉军,他们击退了日军的数次进攻。
但清军的抵抗,也仅此而已。
在平壤的其他方向,日军进展顺利,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做好了必死准备的日军先头部队,竟然顺利地徒手攀上了平壤城墙,攻入平壤城内,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平壤陷落指日可待,失去了平壤的清军,要么被歼灭,要么,就只能向鸭绿江逃跑,重复他们从成欢溃败的狼狈。
而后者,似乎是清军必然的选择,因为,他们的主帅叶志超只有这一项才能。
在朝鲜,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支援周宪章。
虎飞岭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它是周宪章唯一的凭依。
但同时,周宪章也将因此而画地为牢。
神尾光臣问道:“那支骚扰我们的部队,怎么样了?”
“那是一支不肯臣服的朝鲜军队,大约有一百多人,大部分使用冷兵器,我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击毙了八十多人,剩下的逃进了山林。”
“抓到俘虏了没有?”
“没有,负伤掉队的都自杀了。”
“朝鲜军人的装备与清军相差甚远,但他们的意志品质,远远超过清军!”
“是的,”山田右二少佐点头:“我很担心,大日本帝国将如何统治这些悍民?”
“那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神尾光臣叹道:“其实,支那人同样难以驾驭。”
山田右二摇头:“神尾君多虑了,看看他们的军队,就应该推测得出来,支那人没有国家荣誉感。”
“不,”神尾光臣说道:“你看看虎飞岭上的支那人,就知道,他们懂得什么是国家!”
“的确是很奇怪。”山田右二说道:“这支清军跟别的清军不一样。”
“他们根本就不是清军!”
“神尾君,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严格说来,他们应该叫做支那军队,或者说,叫做中国军队。你没有看见吗?他们主帅的头上没有辫子。”
“您是说,他们是汉唐军队?”山田右二吃了一惊。
神尾光臣摇头:“中国的汉唐雄风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一个民族总有苏醒的时候!”
山田右二茫然:“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岛将军不希望我们插手这件事。去平壤。”
神尾光臣转身而去。
山田右二呆呆望着虎飞岭。
太阳落到了虎飞岭的西边,血一般的晚霞把虎飞岭顶峰映成了殷红色。
山坡上,身着蓝黑色军服的日军,与身着灰布号服的支那军队,以及身着白色衣服的朝鲜东学教教徒们,扭打在了一起,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
枪炮声和喊杀声响彻天边。
“最艰难的战斗原来在这里!”山田右二喃喃说道,跟着神尾光臣匆匆而去。
……
青木联队从四面八方对虎飞岭发起了进攻。装备优良的日本士兵很快突破了吴佩孚第一营设在虎飞岭东侧的防线,那哈五的第二营在西侧与日军纠缠在一起,第三营在副营长的率领下,与北侧日军激战。
南侧则是刚刚从山丘上突围出来的警卫连、哨队和东学教卫队,以及大批逃过日军炮击的教众。
哨队被打散了,赵小满的警卫连被四百多日军阻挡在一处断崖后面。
周宪章的身边原本还有二十几个东学教卫队队员,很快就被训练有素的日本士兵击毙,韩令准身受重伤,倒在了山坡上。
周宪章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日本兵,抢到了一把村田式步枪,但很快,就打空了弹匣。无数日本兵嚎叫着从四面八方向他冲来。
显然,日军发现了他是虎飞岭的主将,他们刻意将警卫连与周宪章分割开来,擒贼擒王。
赵小满带着警卫连一连发起数次冲锋,伤亡惨重,赵小满身上数处负伤,但也没能冲破日军的阻隔。
但是,日军没能冲到周宪章的身边。
周宪章的身边,是无数东学教徒的尸体。他们至死,手里依旧紧紧握着大刀长矛,甚至是镰刀。
越来越多的东学教众冲向了周宪章,前赴后继,用他们的血肉之躯,迎向日军的子弹,保护教主。
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但信仰也是盲目的!
教徒们愿意为教主献身,却从来不问一句为什么!
如果非要问一句为什么,他们的回答也很干脆——他是教主!
这个理由简单但并不充分,甚至是荒谬!
在教主面前,生命真的就一钱不值吗?
“不要过来!”周宪章声嘶力竭地呼喊。
他是日军的目标,他是死亡的代言人!凡是来到他身边的人,都将遭到日军无情猎杀!
然而,他的呼喊被淹没了,教众们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们是愤怒的羔羊,也是视死如归的羔羊!
谁说羔羊是温顺的!谁说面对死亡的羔羊是麻木的!
周宪章想起了杨花津刑场周边的尸体,那些试图夺取金玉均遗骸的朝鲜人,也是这么前赴后继,明知不可为,却甘愿用生命换取信仰!
周宪章开始后悔,他不该争夺教主之位!
没有教主的东学教会分崩离析,教众们会自动散去,回到贫瘠的土地上,低矮的茅草棚里,过着贫穷而平静的日子,终老于阡陌。如绿遍天涯的小草一般,春生秋死,生生不息。
但是,因为有了教主,他们却要用血肉横飞的方式,结束他们苦难的一生!
一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向周宪章,周宪章从教众尸体上抢过一把大刀,正要迎敌,一个满头银发、赤手空拳的老教徒迎着日本兵的刺刀冲上了去,日本兵的刺刀刺进老教徒的胸膛。
周宪章一声嚎叫,一刀砍下了日本兵的头颅,扔掉大刀,双手抱住血肉模糊的老教徒,眼泪奔涌而出:“老人家,你这是何苦啊!”
老教徒的嘴里喷出一口热血:“教主……”
“我不是教主!”周宪章狂呼一声,一把撤掉了挂在脖子上的骊铁,扔进了山谷:“我不是教主!东学教没有教主!你们快跑!都快跑!”
周围的教众们望着消失在山谷里的骊铁,目瞪口呆。
骊铁是教主的身份证物,没有骊铁的教主是不合法的!
老教徒一把握住了周宪章的手腕:“你是团长!团长,带我们打倭洋!打倭洋!求你了!”
一口鲜血从老教徒的喉咙里,喷了周宪章一脸。老教徒怒目圆睁,停止了呼吸。
“团长!团长!打倭洋!打倭洋!打倭洋……”教众们发出整天的呼喊。
周宪章放下老教徒,擦干泪水,大喝一声:“跟我来!”操起大刀,杀进了日军群里。
数千教众呐喊着,挥舞大刀、长矛、铁锹、锄头、镰刀、木棍,跟随周宪章,杀向武装到了牙齿的日军。
断崖后面的赵小满吐掉了一颗被打掉的门牙,喝道:“跟我来!要死就和团长死在一起!”
“遵令!”警卫连剩余的五十多人齐声应答,呐喊着,跟着赵小满冲上了断崖,与日军展开肉搏。
震天的喊杀声中,青木联队终于支撑不住,向山下退却。
太阳西沉,狂躁喧嚣的虎飞岭,渐渐平息下来,成了一座静静的剪影。
鲜血染红了从山脚到山顶的每一块山石,每一颗草木,那景象过于惨烈,太阳闭上了眼睛。
就连山头的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不忍心看见这人间的杀戮。
章子营战死三百七十人。
而东学教众有一千八百多人,死于日军炮火和随后的攻击中,另有五百多人身受重伤,他们中的很多人,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日军青木联队战死四百三十二人。这是自开战以来,日军遭受的最惨重的损失。战死日军数量,竟然超过了同时打响的平壤会战。
平壤会战,以叶志超为主将的清军全副武装,并配备有山炮28门,野炮4门,机关炮6门。虎飞岭之战,以周宪章为主将的中朝联军,只有六百多支步枪,没有重武器,大部分人使用冷兵器。
史载,平壤会战,清军参战人数15500人,战死2000余人,伤4000余人,513人被俘。日军参战人数14000人,战死180人,伤506人,失踪12人。
虎飞岭下,燃起了四堆大火,那是日军在为阵亡官兵举起火葬。
大岛义昌望着火堆里燃烧的日军尸体,心情黯然。
他知道,他的将军生涯到头了。
在平壤,日军与清军正规部队作战,才战死180人!
而他指挥的虎飞岭一战,就战死四百多人,而且,是死在一群东学教众手里,或者说,死在平民百姓手里!大日本皇军的脸面,让他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