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坡上多了十几具尸体,一个个瘦骨嶙嶙,似人又不像人。
“别怪我们滥杀无辜,他们不无辜,你看看他的牙齿,参差不齐,都崩碎了半边对吧,你再看看他们的肚子,鼓囊囊的很恶心对吧,这是吃人肉啃人骨所致,永夜到,粮食冇,只能吃人肉,哼,吃了人肉拉不出屎来就成了这幅鬼样。”
少浪剑笑道:“又胡说,这是吃土所致,记得早先皇帝说,内外仓里有的是冥域粮种,可以在永夜之后种植,为何不见他们种植呢。”
司空湖冷笑一声,指着这漆黑一片的旷野:“我善良而又无知的天启侯大人,三丈之外看不见人,你让人哪有心思耕种?你试着想想你在田的这头锄地,你的妻女在田的那头拔草,你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你的地锄完了,准备回家吃饭,叫她们却没人应答,你过去一看,她们已经被饿鬼给啃了,你说说你还有什么心思去耕种。”
乌行远道:“这夜的确黑的可怕,刚黑那会儿,我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怀疑自己是瞎了。记得我在双清书院时读过一本古籍,上面说冥域不死族人并未因为黑夜而丧失视力,他们在黑夜中视物跟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的目光更加敏锐,我在想假以时日等我们的眼睛适应了以后,天就不那么黑了。”
这几句话一说,不觉让少浪剑刮目相看,昔日的纨绔子形象已经荡然无存,这分明是人族未来的希望嘛。
这一日来到赵阳山下的赵阳院,永夜之后这里门可罗雀,上山学道的人从此绝迹。管院的弋徽刚从海外归来,三人好奇地问起海外三岛的情形,弋徽道:“那边天也黑了,不过不似这边的黑暗无边,海天交接处总还有一丝微光,让人有所希望,看来移民海外的人还是有眼光的。”
司空湖道:“这就好,等忙完这阵子,我还是要出海去,免得在这里憋屈死。”弋徽笑道:“此刻出海已经没有指望了,鲛人大行其道,占据了沿海的沼泽湿地和江河入海口,正积蓄力量溯江而上,攻略沿江村镇。蜃国现在也在图谋西征,百**师跟他们连番恶战,竟是败多胜少,形势不容乐观,扶余已废,将来能勉强保住百浪和白济就不错了。你们要想出海,先得过鲛人这一关,其次还有无数的海中古怪,你们来看看这个。”
弋徽领三人来到一口水瓮前,瓮中有清水,水里面游着一条诡异的鱼,身体像鲶鱼,额有花纹,像极了一张美人的脸。
弋徽捋起袖子一把将它抄出来,再看时,“美人”已经咧开了大嘴,白森森的牙齿,犹如锋利的剃刀,望之令人生畏。
“这种东西,连鲛人也惧怕它三分。”
弋徽把鱼丢回水瓮,那鱼受惊之后,脾气变得无比暴躁,在水中极力翻腾,一个徒弟将一根木棒伸进去,被它嘁哩喀喳几下啃短了七八寸。
众皆大惊失色。
“这鱼我叫它‘美人鱼’。”
众人惊叫道:“美人鱼!休要毁了这个好名字。”
弋徽不好意思地笑笑:“若不然又叫它什么合适呢。”
司空湖道:“叫它大嘴鱼吧,嘴大有牙,算了还是叫大牙鱼。”
一直没说话的乌行远道:“不如叫假面鱼,鱼有人面却是假的。”
弋徽连声喊妙,问了乌行远的来历,便道:“听闻海州那边出了点乱子,少公子不畏艰难回海州,真乃百姓之福。”乌行远道:“何谈百姓,家人内讧,不得已而为之。”又问弋徽从何处得来这假面鱼。
弋徽心惊,暗赞乌行远有眼光,便道:“这是我遍寻海外得来的,或者可破鲛人的势力,只是……此物太过凶狠,入江则江水尽赤,入湖塘则一切鱼虾蚌蛤都成了它的口中食。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用它们。”
乌行远道:“仙长何不将此物送去江南江北,交给那儿的土豪都督们,世间之物生生相克,运使得当就是善啊。”司空湖道:“就是,就是,否则您在这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名堂来,岂非自寻烦恼。”
弋徽连连点头称善。
得知三人此行目的,弋徽唤来神针鹤,送三人进入海州城。
乌行清发动兵变囚禁乌重胤后,乌行静也率兵从外地赶回来。兄弟不合由来已久,由不得不打上一仗,结果乌行清棋高一着,斩了乌行静的脑袋。
因为内讧而耽误了一些时日,这就给了乌行远一个机会。
乌重胤虽然被囚,麾下旧部大多却得保存,很多人依然兵权在握。
少浪剑和司空湖护着乌行远杀透重围,在大都督府密室里救出乌重胤。
乌行远要杀亲卫将领乌崞奎,乌重胤将他拦住,笑道:“你叔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为的是保存实力,扶你上位。”
乌崞奎为证清白,当即率甲士将歇宿在乌重胤妾侍房里的乌行清拿来,死到临头,乌行清仍大叫自己无罪。
乌重胤便定他通奸乱lun之罪,迫令
其自尽。
一时以乌行清名义击鼓聚将,暗中埋伏刀斧手,将乌行清的亲信将佐斩杀无遗,重新控制了海州城。次日,召集全体将吏和乌氏族人,宣立乌行远为世子,执掌海州军政。
父子二人政变谋划之娴熟让少浪剑和司空湖叹为观止,待海州新局已立,二人便辞别乌家父子二人向北而行。
海州之北是齐州,田氏举族保守几个大堡垒,尚能支撑,再向北,情势愈发糜烂,除了极个别有重兵驻守的孤城,绝大多数的城镇村落都成了废墟。
人因对黑暗的未知而生恐惧,因恐惧而生恐慌,恐慌是一种瘟疫,通过人心在传播,当所有人都感染了这种瘟疫时,一切便不可收拾,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人已经被自己打败了。
废墟之中只有狐兔乱窜。
显然永夜之后,动物的适应能力远远强于人族。
这一日,二人歇宿在幽州境内的一处废弃村落,司空湖打了两只野兔,生了一堆火。兔子的香气引来了八个饥饿的流民,一个身材高大却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外加一个只剩半条命的老妪,人人面色寡白,眼泛青光。
篝火的光刺的他们眼睛发胀。
他们逡巡、徘徊,畏怯不敢近前,又不甘心离去。
少浪剑招呼他们过来,众人畏畏缩缩不敢动,司空湖便将一只烤熟的兔子丢了过去,那汉子接着,先撕下最好的后腿给了老妪,再留下一条后腿和一只前腿给自己享用,最后将身体留给六个孩子,这孩子早看着兔子流口水了,一旦入手,顿时狼一般地分食起来,直打的头破血流,结果最大的孩子吃了另一条前腿和胸腹肉,其余四个实力相当的分食剩下的肉,最弱小的一个孩子只能捡食众人丢弃的骨头。
看他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没命。
少浪剑于心不忍,撕了一条腿递给她,那孩子竟不敢接,倒是他的一个兄长劈手夺了过去,张嘴就咬了一口,未及咀嚼就挨了老大哥一顿毒打,不得不将到手的食物交出,蹲在那眼巴巴地看着老大哥大快朵颐。
他那兄长为了笼络人心,撕了一块肉丢给他,他便欢天喜地地吃起来。
这一幕看的人很不舒服,少浪剑招呼司空湖起身上路。
村口的树上挂着一具尸骸,肉已腐烂,但仍可看得出一道道的割痕。
司空湖仔细观察了,对少浪剑说:“割他肉的时候,他应该还活着。”
少浪剑道:“何以见得。”
“你看看他的牙齿,都崩碎了,咬的,人还没死却被人割肉,你想想得多疼,可是又跑不掉,所以只能咬牙硬扛,所以就成这样了。”
少浪剑叹息道:“已经开始人吃人了。”
司空湖道:“早晚的事,没东西吃,人就是禽兽,你信不信,刚刚趴在地上捡骨头吃的小丫头早晚得饿死,或者没死就被父兄煮来当宵夜。”
少浪剑有所触动,连声叹道:“是啊,是啊,她的父亲还知道照顾老母亲,还知道给孩子们留一口,但她的兄长们就已经近乎禽兽了,只顾自己。”想到这他心里猛然一揪:“当日我们初入冥域时见到几个商人围着桌子吃人,我们骂他们是禽兽,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你说这日子久了,我们会不会也变的跟他们一样?”
司空湖笑道:“你好天真,吃人早就开始了,中京城的一些馆子里早就有‘金玉良缘’这道菜了,你道那是什么,一个大托盘里坐着一对金童玉女,都是不满月的孩童。一份一百金饼,要吃得提前三天预定。那时候天可还没黑呢,现如今他们就更有理由了,天降永夜,食物不足,不吃人吃什么?”
少浪剑怒道:“虎毒不食子。”
司空湖笑道:“那是因为老虎不缺吃食,若是饿狠了,照吃不误。”
少浪剑道:“我一直以为人若吃人就不再是人。”司空湖嘿然冷笑:“你要这么说就别活了,同类相残最狠的就是人。你说吃人不道德,乌家父子兄弟就道德了吗,不仅自相残杀,还要连累别人送命。”
少浪剑忽然一笑:“那你当初为何寻死觅活的要当人,做个黄狗不是挺好的吗?”
司空湖白了少浪剑一眼,表示不屑跟他争论。
再往北走就看不到人吃人的惨象了,南侵的蛮人将方圆数千里的范围变成了无人区,所有的城镇村落一扫而空,只余荒野中数不清的白骨。
一些已经适应黑暗的动物,替代人族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少浪剑捉了一只赤眼猫,它的体型跟家猫相差无几,却已经完全适应黑暗,成为这片土地的顶级猎手,活的十分滋润。
世道变了,人和兽都得改变,变则通,通则久。
少浪剑有资本不做改变,但看待事物的眼光却必须有所变通,否则他也一样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
北弱水中游
是幽州的腹心地带,经过秀船家两百年的经营,这里城镇星罗棋布,道路沟渠纵横交错,人口密集,经济繁荣。当然这是天黑以前,经过蛮人的残酷蹂躏,现在这里只剩下繁荣的遗迹,万千城镇都成了废墟,适应了新环境的兽族成为这里的主宰,只余累累白骨昭示着这里曾是人的世界。
眼前有一条河,河边一座规模宏大的城镇门头亮着灯,这是幽州军重兵驻防的一个堡垒,有河道与幽州城连接。
永夜之后陆地已非人族所能主宰,但水面上依然人族称雄。
因为这个缘故,幽州境内的几座人族控制的城镇之间都有水道联系,或者换种说法凡是没有水道的城镇,不论它看起来多么坚不可摧,都没有驻守的价值。
因为“孤城”在军事上往往是“死地”的别称。
城外是层层叠叠的尸骨,一些已经腐败,另一些正在腐败,以腐肉为食物的变异动物在此聚集。
少浪剑用脚踢了踢埋在泥沙里的一杆长枪:
“这是蛮人的武器,这些尸骨应该都是他们的,他们最终未能攻破城池,他们败给了时间。”
“你这是打算吟诗吗,说的好生伤感,蛮人又不是神,我敢说若不是秀船家有意放水,他们连一座城池都打不下来。”
“可是幽州是实实在在的失陷了呀。”
“可是秀船家全体都避入了冰凉城,那叫以退为进。永夜降临,谁顾谁呢。”
“你说这话,我竟无力反驳。”
秀船家为什么守不住幽州,这是一个谜,少浪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解开这个谜,是真的力有不逮,打不过蛮族把城池丢了,还是如司空湖所说,以退为进占据更大的主动?两者都有可能,幽州边军虽然强悍,但不适应黑夜之变,一时失手也不是不可能。
蛮人的勇敢是毋庸置疑的,体魄和力量也占优势,所缺的一是装备技术,二就是团结,他们习惯了各自为战,习惯了单兵突进,习惯了内讧。
在过去历次边境冲突中,百人以下的小规模遭遇战中,蛮人几乎保持了全胜的记录,但规模超过五千人的战役,他们从来都是胜少败多,而过万人的大会战,他们至今还保持着零胜利的不光彩记录。
“蛮人若肯摒弃部落间的隔阂,携起手来,那简直就是天崩地陷。”
刻着这条警示语的石碑就立在幽州秀船家的讲武堂里,为每个秀船家子弟所铭记,正是意识到了蛮人联合的可怕,所以数百年来秀船家一直不遗余力地分化瓦解蛮人,尽一切可能不让他们联合起来。
黑夜已降,为了生存,所有的清规戒律都被打破了,人可以吃人,为何蛮人就不能携手合作?
二人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死人堆里,少浪剑封闭了味觉,司空湖则用药巾捂住口鼻,否则即便不被这恶臭熏死,也一定中毒而死,这里已经不适合人族居住。
城中尚算整洁干净,却没有一个人,守卫城池的是五百尸兵。
“我早就说过了嘛,这里不会有人的,这种恶臭真不是人所能抵挡的。尸兵,除了尸兵没有什么能呆在这儿的。”
司空湖的翻云覆雨让少浪剑哭笑不得,刚刚就是他嚷着一定要进城来,说要讨杯酒喝,随便泡个热水澡,洗洗身上的风尘。少浪剑知道他讨酒喝是假,找个女人温暖一下潮湿冰冷的心才是真的。
尸兵没有嗅觉,只有微弱的听觉和敏锐的视觉。他们以十人为伙,由一名老火统领,五十人为一队,由一个队头统领,然后十队为一营,由一名偏将统领,他们依靠一种特殊的方式进行沟通联络,这种沟通方式对少浪剑而言还是一个谜。
尸兵英勇无畏,不会和敌人作任何妥协。
所以被尸兵发现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就意味着或者你将他们全部斩除,或者就在他们抓到你之前逃之夭夭,显然这两个选择都不怎么样。
二人准备离开之际,一艘灯火通明的小船从河道驶来,由水门进入城内。
船头的旗杆上挂着一串风铃,铃声吸引了尸兵的注意,他们的听觉很一般,但对这风铃的声音却十分敏感。
一名尸兵队头领着本队尸兵来到码头,列队已毕,目光随船而移动。
来者是人,这从他们灵活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们全身裹在厚重的袍服里,十分臃肿。脸上则蒙着厚厚的药巾,以抵御腐臭和毒气。
尸兵不食米粮也不吃盐,却需要进食一种名为“黄金肉”的油脂,以润泽五脏、润滑关节,这艘船就是来送黄金肉的。
黄金肉是人族控制尸兵的秘密手段,若没有肉吃,尸兵很快就会枯萎。
五大桶黄金肉被搬上岸,尸兵队头在一张收据上盖上了自己的印鉴。几个送货工立即上船离开,他们一刻也不想在这呆下去。
小船驶向浓黑的夜,却浑然不觉船上已经多了两个陌生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