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历经艰险,将一万百姓护送进道州城,守城将领却不大想接纳,道州不比京洛,囤积的粮草有限,经不住太多人的吃用,这些人远道而来,身上携带的金银细软不少,但几乎没人带粮食,凭空多出一万张吃饭的嘴,这个板可不是一般人敢拍的。
朱洪水是条硬汉子,见此情形脑子一热就坐在城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骂:“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把人带了回来,你们却拒不接纳,当初是怎么说的,要我誓死保卫隆尧镇,战至一兵一卒也要保护父老乡亲,原来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这话传到道州大都督朱仙令的耳朵里,老头当众掬了把眼泪,对左右说:“天降永夜,人不能为人,此乃天数,奈何人道也如此颓败,老夫当日肯出山做这个大都督,不为升官发财,不为流芳千古,只是存了保境安民的念头,如今人到了门外却不接纳,我还是人吗?”
众人不敢言,只得下令将人接进来。
少浪剑担心朱洪水因此获罪,特意拜会了朱仙令,向他详细通报了隆尧镇情况。
朱仙令大惊失色,连声问:“果然如此,天下谁人能敌?”
少浪剑道:“肉身傀儡由蚀蛲虫侵蚀人兽而来,起初如活尸,行动缓慢,一年后开始腐烂黑化,这期间会变得力大无穷,但仍肢体僵硬,无法爬高攀墙,食量也会变得很大,若无食物供应会很快衰朽。建议大都督谨守城池,坚壁不出,他们讨不了好处只能退避,不到万不得已时,万不可出城浪战。”
朱仙令连连称是,少浪剑住了一晚,隔日便告辞回京。
朱仙令亲自送出城门,又登楼目送他走远,这才回身对左右道:“我说铁勒盟为何匆匆退走,原来是遇到了更狠的家伙。我道州城外百里无人,日子还算过得去,京城日子可就难熬了。”
朱开之父朱道龄笑道:“谁让人家是京都呢,天下精华尽聚于此,自然能扭转战局,重塑乾坤。若不幸败了嘛……”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俱不说破。
……
道州向南数百里内无人烟,再向南蛮人渐多,越往南走蛮族越多,聚集在京洛间的灾民大部捐躯成就了“白骨圈”,幸存者大都变成了蛮人的俘虏。
因为食物匮乏,蛮人大量食人,这些俘虏被称之为“人菜”。
一路上少浪剑救了许多“人菜”,带着他们试图进入中京城,结果却无法穿透蛮人的层层防线,在蛮人的严防死守下,数百名“人菜”都变成了蛮人的下酒菜。
数月未归,京洛已经被蛮人重重围困,各部落分据一方,层层叠叠,陆路已经水泄不通,只能走水道进京。控制京洛生死命脉的人是公野望。
禁军水军的所有高级将领都是他的旧部,他的儿子公野越现在已经跃升为水军佐领,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少浪剑凭着手中的天子剑登上一艘战舰,沿着漆黑的河道向洛城驶去。
河水虽然漆黑无边,却还算平静,蛮人不擅舟楫,水上之争屡屡溃败,索性也就认命了,除了偶尔在河道狭窄处放几支冷箭,恐吓一下,别无他计可施。
公野越迎候在码头上,一身戎装,胸前佩戴一颗金章,他已经晋升为将军了。
他虽是个实权在握的将军,但论阶级却在少浪剑之下,既然身着戎装就得行军中之礼,司空湖抢先一步将他搀扶住,又拱手道贺:“恭喜,贺喜,如今你一手掌控着京洛百万百姓的生死,可谓权倾朝野。”
公野越爽朗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干活的,当家作主还轮不上我。请。”
司空湖道:“我是个闲人,随天启侯出去闲逛,你们有要紧事谈,我回避好了。”
公野越一把将他拉住:“大人有大量,前番一点误会,已经解开了,何必再记挂在心。”司空湖道:“非是我小气,只是你们这样的权贵之家,我实在是高攀不起,稀里糊涂的就进去了,若非我的好兄弟舍命搭救,我就是烂死在牢里也没人知道。”
公野越道:“你若不去,我也不敢勉强,只是别后悔。”
司空湖一惊:“是什么事,可否透露一二。”
公野越却卖起了关子,再不肯说。
真正要见少浪剑的是公野函,公野函是奉父命来见少浪剑,说是了解一下北面的情况,把司空湖叫来是公野越擅做主张,目的是了结一段恩怨。
当初把司空湖投进京兆府大牢的正是公野函,目的是为妹子出口恶气,妹子公野月华心里没有恶气,有恶气的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妹子被一个无赖拐走,因此心里有气。
这才一面撺掇父母对妹子执行家法,禁足不让出府,一面把无赖丢进京兆府大牢。
忽然相见,未免有些尴尬,加之公野函素来瞧不上少浪剑、司空湖这样的寒门新贵,于是就摆了个鼻孔朝天的架势。
司空湖一肚子闷气。
公野越也觉得尴尬。
彼此僵持了一会,还是公野越先开了口,先代父
亲为众人接风洗尘,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才让公野函回心转意,这些话本来应该由他说的,公野越越俎代庖是什么意思?
公野望派两个儿子来此,并不是真想了解什么北面的消息,他现在对幽州不感兴趣,对海州也不感兴趣,而道州和京洛附近的消息他比少浪剑知道的更详细。
他派儿子来此只有一个目的,给皇帝提个醒。
成功清洗了宫卫军之后,皇帝的威权达到了顶峰,言谈之间对他这个柱国之臣有些怠慢起来,这让公野望看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他不能让这种苗头持续下去,必须给皇帝一点警告,少浪剑只是一道开胃小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
少浪剑私下密会公野函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柏韧的耳朵里,他不由得悚然一惊,自己看重的人竟然背着自己跟外人搅合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内心如火却又不动如山。
少浪剑进宫禀报此行结果后,他大加赞赏,当即擢升了司空湖的官,赏赐了少浪剑三百石米粮和一车蔬菜、肉类。
京城米价现在高的离谱,蔬菜和肉类更是稀缺,这些东西当然很珍贵,但对于官场中人来说,赏物不赏官,本来就落入了下乘,总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的。
好在少浪剑完全不在乎这些,他安然回到天启侯府,重续他被中断的蜜月之旅。
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中京城还算是风平浪静,蛮人虽然四面围城,但水路还是畅通的,为了应对永夜之劫,京城里囤积的粮草足可支用三四年,三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粮食也迟早会被吃完,但在吃完之前,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所以人心尚算安定。
当然太平无事也谈不上,大约半个月前一支骁勇善战的蛮人敢死队突然杀进中京城,挥舞大刀砍了几条街,砍死砍伤二十几个人,制造了相当程度的恐慌。所幸险情很快被排除,中京城的城区是宫卫军的防区,宫卫军是皇帝的亲军,脱胎换骨之后斗志无比旺盛,因此英勇突入城中的蛮人勇士无一例外被全歼。
这次意外并非全无一丁点正面意义,对蛮族一直心怀恐惧的京洛百姓得以从这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中找到了充足的信心,蛮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就此破产,他们也有弱点,也是用刀能杀的死的。
基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自信,皇帝柏韧决定搞一次军事冒险,以提振军民士气。
他命令宫卫军中自己最亲信的将领,挑拣几部蛮人中的软柿子来捏一下,捏出水来,让京洛的老少爷们乐呵乐呵。
皇帝的用意是好的,两军交战士气很重要,而自永夜之后,帝国的军队就一败再败,一败涂地,成了人人能捏的软蛋,若不扭转这种局面,大势去矣。
作战计划制定的天衣无缝,代表了内枢密院的最高水平,皇帝本人也是倾注了巨大的心力的,他调配了帝国最优秀的将领和战士,动用了最精良的装备,使用了最强有力的保障。
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衣无缝,胜券在握。
但实际战果却是一塌糊涂。
精心挑拣的“软柿子”的确很软,但想捏住却不容易,他们似乎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早地就藏了起来。
大兵出城,浩浩荡荡,气势恢宏,结果却是劳而无功,连柿子在哪都没找着。
数万装备精良的宫卫军战士像傻瓜一样被人牵着鼻子在城外游来荡去,除了吃一鼻子灰,什么都没得到。
师老兵疲,大军准备回城时,却又接连遭遇蛮人的伏击,损兵折将,狼狈不堪。
这场声势浩大的武装游行只得草草收场,皇帝颜面尽丧。
谁让皇帝没脸面,皇帝就让谁没脑袋。
事后问责,杀了枢密院和宫卫军一票人,脸面算是保住了,但皇帝的心在滴血。
杀的这些人可都是他的亲信呀,
忠心耿耿,
人才更是难得。
只是时事所逼,他也只能含笑饮下这杯自酿的苦酒。
皇帝的心情糟糕透了,但他已经学会了隐忍。
所以公野望的离间计划只成功了一小半,两天后皇帝回过味来,于是派葛茂珍到天启侯府宣旨,赐少浪剑一套华贵精美的衣甲和一口锋利的战刀,以表彰他此行的功劳。
葛茂珍还特意解释了为什么没有给少浪剑封爵升官的原因。
皇帝如此开诚布公,做臣下的哪能不感激涕零?
所以少浪剑就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说的不好,但意思到了,拿了他不少好处的葛茂珍一定会重新组织语言,挑拣皇帝最喜欢的词语把他的感激之情恰到好处地说给皇帝听。
……
中京城依然黑夜当空,但日子重新又恢复了平静。
司空湖优哉游哉地端着茶碗溜达到内院来,看见雪荷在晾晒被子,惊奇地叫道:“天上一个太阳都没有,你晒的哪门子被子。”
雪荷道:“没有阳光,吹吹风也好。你找他
,他在睡觉呢。”
司空湖遂嚷道:“这都几点了,还在睡觉,跟谁睡呢?”
司空湖来找少浪剑也没什么事,少浪剑当然也不是在睡觉。
他是在培元。
司空湖望着他周身那一层淡淡的幽蓝色的毫光,惊道:“你的内丹究竟是赤火丹还是碧幽丹,怎么颜色忽而幽蓝忽而赤红。”
少浪剑散去真气,睁开眼睛,雪荷适时递上一方热巾,少浪剑擦了擦脸,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神、圣、妙、品、流,都是人为划分的,内丹的修炼却是一以贯之的。”
司空湖道:“不太懂。”
少浪剑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本为三二一,内丹只有一个,境界不同而已,只有无聊之人才会去区分。”
“有区分才好啊,至少可以识别高低,可以省去许多纷争。”
“但于修真之人来说,这种区分并无实际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哪一层级,或者是赤火丹,或者是碧幽丹,又或者正处在两者之间,又或者是两者都不是,总之我不会去想这些头痛的事。”
司空湖对修丹之事不感兴趣,听少浪剑说他头疼就建议换个话题。
最近城中发生了一些事,让他心惊不安,他想在这寻找到安慰。
“宫里的冒险行动宣告失败,皇帝脸上无光,正在追究幕后元凶,现在是人人自危啊。”
“不是杀了一些人了吗?”
“正是开了杀戒,所以这件事才不能善了。你想想,这次杀的都是什么人,清一色的皇卫军,让人摆了一道,心里又疼又恨,都快抓狂了。”
少浪剑放下茶碗,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已经是一言九鼎了,何必再往自己脸上贴金。”
司空湖道:“不不不,你小看他了。他的目的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是,另有所图。你知道中京城现在的粮价、肉价吗?”
这个少浪剑还真知道一些,雪荷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街,但对市面上的价格还是了如指掌。家无正妻,她这个妾侍就是女主人,当家管事,这些东西岂能不知道。而两个人日夜腻在一起,自然无话不谈,少浪剑因此略知一二。
少浪剑似有所悟:京洛两城虽然囤积粮草众多,但也经不起百万人口的消耗,此次出击劳而无功,看似丢脸,实际是给众将解开了禁咒,既然皇帝都赢不了,他们又哪敢赢,一连串的败仗会就此启动,马上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司空湖道:“朝廷要甩包袱,你说会不会把咱们也当包袱甩了?”
少浪剑惊道:“不至于吧。”
司空湖道:“怎么不至于,京洛消耗粮食最多的是谁,驻军?官员?皇宫?还是百姓?这个且不论,单说谁最不重要,万一粮食不足谁是可以甩掉的。驻军能消减吗,不能,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皇宫更不能了,能干的官员不能,百姓或者可以,但最有可能的是我们这些吃闲饭的人!”
“你想多了,我们这些人虽然无用,却是皇帝的脸面,没人会一上来就扇自己的脸,也不利于稳定人心啊。”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先前也这么想,但通过这次军事冒险,我改变了想法,咱们这位皇帝是个有雄心抱负的,顾里子胜过顾面子。我在想,万一出现危机,甩包袱的顺序应该是这样的:先甩我们这些包袱,只要说声裁汰冗员,上下哪个不拍手称快?主要是我们既没用吃的又多。然后是百姓和驻军中的弱者,这个自不必说,没人会反对。”
“为什么没人会反对?”
“人性是自私的,皇帝只需要跟你说情况不妙,我们需要甩一些包袱,然后再跟你说你放心,朕跟你相始终,你会怎么做,你还会管他甩那个吗?这伎俩他以后还可以反复使用,百姓和驻军中的弱者甩掉后,就轮到官员中的弱者,地主家缺粮,打手只好少养几个,然后再是百姓和驻军中的稍弱者,然后是官员中的稍弱者,然后是皇族中的弱者,然后丢掉洛城,然后是中京城外八区,从第一区开始,第一区,第二区,最后只剩下九重宫。”
说到这,司空湖忽然压低了嗓音:“你有没有注意到九重宫正在大兴土木,在往各道城墙上打钉子,你知道要做什么吗,我悄悄打听了,据说要悬挂金盾,金盾可以辟邪嘛。”
近来九重宫是在大兴土木,但原因却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在突击建暗城,也有的说是挖地道,方便城破时皇族从地道撤离。
“你还记得当年在冥域的黑丝哈王城,城墙上有许多古怪生物的利爪留下的抓痕,不是那些禽兽有多狠,而是那些城墙被血灵的毒液腐蚀过,血灵的毒液连钢铁都能腐蚀,却无法侵蚀黄金,以黄金为盾,可保九重宫固若金汤。”
说到这司空湖长叹一声:“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何一直以来金价飙升,市面上看不到黄金,原来都是被皇家给囤积起来了,目的就是自保。多么的自私,多么的有远见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