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拦监察院办差类同谋反,尔等可都想清楚了。”
“谋反?什么叫谋反?当年监察院初创,圣武大帝曾说过监察院如朕的耳目,代天监察百官,不使滥法害民。孝慈太后听政时曾说,监察百官,不使害民,却也不能害官,百官是朝廷是手足,监察是朝廷的耳目,哪有眼睛戕害手足的?尊此慈训,仁宗皇帝时,有明诏通达天下,若无真凭实据,监察院不得拘传三品以上官员到堂审讯。你看清楚了,这位是敕封的南乡侯,本朝正三品耀武将军。你身为监察院分台判司,莫不是连这个也不懂?”
一直冷眼旁观的白世灼早就看穿了萧俛和罗覆的真实用意,二人一明一暗,一唱一和,目标都是苏清迈,抓少浪剑是要激怒苏清迈,抓捕衣天罡也是要激怒苏清迈,激他出手对抗朝廷,然后趁机拿下。苏清迈隐忍不发,眼睁睁地看着弟子和亲朋被拿也不出手,倒让萧俛、罗覆沉不住气了,竟然撕破脸面直接干上了。
白世灼生性孤傲,素来瞧不起官府中人,对监察院咄咄逼人的气焰早已不满,只是罗覆揪着白小竹不放,让他有所顾忌,此刻借力打力,还以颜色。
众人不觉齐声叫好,谁都没想到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白世灼一出手竟会这么漂亮。
“若无真凭实据,萧俛岂敢在此放肆。”萧俛淡淡一笑,似乎早有准备,他朝身后挥了挥手:“带人证。”
一个少年裹着斗篷,深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众人正猜疑他是谁,苏清迈却忽然脸色剧变。
“你,是你。”
“是我,花鬘,嘻嘻,是我啊,苏掌门,哦不,南乡侯,请恕我不辞而别之罪。唔,我是花鬘,你不认识我啦,这也难怪,平日为了讨你欢心,我把自己捯饬的像个娘们,这才是我的真身,我就是南乡侯你的随身炼丹童子花鬘啊。你不信?瞧,这是我的卖身契,诸位都看看,区区十六两纹银就把自己卖了,是不是很贱?那年我九岁,家乡遭灾,揭不开锅,我随父母流浪到平江府,母亲病重无钱医治,我就在自己的头上插了根草标坐在苏家大门前卖身救母。这位好心人、南乡候苏大善人,花了十六两银子买了我做奴仆,十六两银子很多吗,不多,那年米价斗米一两银子,诸位可以算算,我就值十六斗米。嘻嘻。”
“一个背主的贱奴,哪值十六斗,那是苏掌门心善,怜惜你母亲,换做是我,一升米也不买你这狗奴。”有人出言讥讽。
花鬘毫不在意,继续笑嘻嘻地说道:“整整六年了,我一直追随着南乡侯你呀,白天陪他在丹房的丹炉边炼丹,晚上陪你在书房的床上修炼,唔,修炼什么?好这口的朋友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没错,我们的南乡侯、耀武将军不喜女色,就喜欢我这样的。我的衣裳、首饰堆满了整整两间屋子,随便拿出一两样来都能让大姑娘小媳妇们恨的两眼冒血。这些都是南乡侯送我的,每当没有外人时他就让我穿戴出来给他看,还让我唱曲儿,我真会唱曲,不信我唱给你们听听。诸位不要笑,我这话句句属实,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岂敢作伪?唉,我端茶倒水地伺候了他六年,本想白头到老,没曾想,嘴上刚长毛就被他嫌弃了,我这心里有多苦你们知道吗。”
小厮说着妩媚地抹起了眼泪。众皆哗然,一众人紧急向后退避。花鬘是苏清迈的随身童子,他揭露出的这些丑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早已是见多不怪了。
问题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因何跟苏清迈反目为仇,要当面撕他的脸。
苏清迈面色紫涨,双手微微颤抖,萧俛和罗覆再怎么蹬鼻子上脸他都可以忍,但眼下却是忍无可忍,他们怎能如此卑鄙,杀人还要诛心。
石默春和白世灼忙向前走了一步,夹峙在苏清迈左右,以便在他犯浑时能出手制止。萧俛的气丹即将结固,武技修为已达殿堂级,他的随从中更是卧虎藏龙。苏清迈若一时忍不住气动了手,纵然能侥幸击杀花鬘,也难逃毒手摧折。
“南乡侯这是要杀我灭口吗,花鬘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不过死前请容我把话说完。让世人都看看这位名满江南的苏大掌门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花鬘火上浇油,苏清迈忍无可忍,石默春和白世灼稍一松懈,他人已射了出去,若非连佩运及时出手拽住了他,花鬘早已被他一刀两段了。
“各家子弟都把
耳朵捂上,休要听这杂碎胡言乱语。”
“唔,恶语伤人可不好,连堡主你可是我一直敬仰的大人物哟。好吧,当我没说。咱们言归正传,我们这位南乡侯为了两位公子的前程,可谓是煞费苦心,前前后后一共打点了衣大掌旗使一万三千块金饼!唔,诸位不要惊讶,这点钱对财大气粗的南乡侯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哂。不过按照本朝律法,官员受贿五两银子即可处以极刑,若这么算,南乡侯至少要被处死……很多次,我读书不多,算不过这个账,诸位请见谅。嘻嘻。
“这些钱都是经内账走的,你们查外账当然查不到!我这有本苏家内账,请左判司和各位家长过目。”花鬘高举着一本账册,向众人炫耀道。
这账簿与一般的蓝面账簿不同,它是以红锻覆面,上面用蓝墨标着日期,除此之外别无一个字。因为税赋极重,征收又十分混乱,在真龙朝,一般商家都有真假明暗两本账册,蓝面账簿在明,为假,用来糊弄官府税吏。红面账簿在暗,是真,记录真实往来。
久而久之,这种红面账簿便约定俗成地成为各家内帐专用。
“你这个畜生!”苏清迈被彻底激怒了,不顾一切地挥掌劈向花鬘。
想他最信任的小厮,竟在众目睽睽下猛捅自己刀子,不仅揭露自己的隐私,竟连家族绝密账册也给偷了出来,献给对手,还要公之于众,打击自己,此事如何能忍?
苏清迈气丹已结,却一直未能破境入流,武技修为刚入室,这一掌虽无雷霆万钧之势,却也有开山劈石的威力。
花鬘早有防备,他熟悉苏清迈的武功路数,故而苏清迈身形甫动,他便夸张地一路尖叫着躲到了萧俛的身后。
萧俛对这个娈童十分排斥,假借保护之名,一个“神龙摆尾”,将花鬘踹出丈远。
萧俛的内丹修为已近流境,武技修为更比苏清迈高出一筹,他踹走花鬘后,轻松一招便化解了苏清迈的致命一击。
苏清迈怒火中烧,不能自抑,第二招奔着萧俛就去了。
萧俛横臂一挡,刁手啄向苏清迈的手腕。修真境界有神、圣、妙、品、流五境,武技修为也有堂(登门)、室(入室)、殿(殿堂)、极(峰巅)、化(化境)五境。
各境之间的实力悬殊巨大,不谈内丹修为,单论武技,苏清迈也不是萧俛的对手。
这看似随意的一啄,苏清迈却无力化解,萧俛反手捉住苏清迈的手腕,一推一带,拧着他的胳膊向下一压,强压苏清迈跪了下去。
萧俛当众羞辱苏清迈,白世灼、石默春、连佩运三人勃然大怒,齐齐出手。三人内丹修为俱在品境,武技修为也不输萧俛。
萧俛不敢逞强,撒手退避。左右随从齐出救护。三人意在救苏清迈,得手之后不愿节外生枝,立即带着苏清迈退回本阵。
白小竹一声长啸,挥剑劈向萧俛,石明汉、白执恭等一干少年也随即跟上,摘星楼前啸声阵阵,刀砍斧剁,乱作一团。
“都给我住手!”
随着这声断喝,但见四名英武少年簇拥着一名须发皓然的老者手持铁杖健步而来,却是德高望重的吴家前任家长吴尚。
萧俛见终于逼出了老滑头吴尚,心中暗自得意。把缴获的一柄长剑丢还给白小竹,连忙喝令部属退下。
“这本内账你是从哪来的?”吴尚直指问题的关键。
“这样的罪证自然是偷来的,老爷子不会因此办我一个盗窃主人财物的罪名吧,无所谓啦,为国锄奸,花鬘死而无憾。”花鬘挨了萧俛一脚,跌的鼻青脸肿,他知道吴尚的分量,回话时小心了不少。
白世灼冷冷一笑:“像你这么有正义感的家奴,还真是少见。你可曾想过,家奴盗窃主人财物,出卖主人,是什么下场?”
“凌迟,灭九族。”
“原来你都知道,这就很让人钦佩了。”白世灼哼了一声。
众人窃窃私语,冷嘲热讽,这种吃里扒外的家奴自然是人人都不待见。
吴尚手捋胡须,他自然没有众人的乐观,花鬘如此悍不畏死,必是有所倚仗,这个倚仗就是东宫。东宫如此费力敲打苏清迈,究竟要做什么,别人或许懵懂,他吴尚却心知肚明。这也是一桩陈年旧事了,沉寂了十八年,不想到底还是被人翻了出来,而且以这种激烈的方式!
这天下究竟是怎么了,个个都不按规矩出牌了。是自己老了,还是如那个传言所说的,天降永夜,人族要完蛋了?
欲灭其族,先乱其心。人心坏了,什么都完了。
吴尚刚想到这,就听萧俛说道:“我以为白掌门熟知我朝律例,却不想也是个半桶水,国朝律法,家奴举告主人,要凌迟处死,这不假,但有一样可以例外,那就是家奴举告主人谋逆、欺君。一经查实,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多谢左判司主持公道,我就是要举告南乡侯谋逆之罪。”
有人发出了讥讽的冷笑,是少浪剑。他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切,到此刻才算弄明白了一些事。两天前,他获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苏清迈最亲信的随身童子花鬘忽然失踪了。
花鬘在苏家的特殊地位自不待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下,因此他的失踪和许多发生在深宅大院里的事情一样,被精心地掩盖了起来。
只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因为关注的人太多,还是露出了一点风声出来。
少浪剑本不想听,奈何身处风口,无风不入耳。
有人怀疑花鬘是得罪了苏清迈被处理掉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花鬘褪去稚嫩,变得越来越不讨主人欢心,他或者因此丧命。但更多的人则坚信他是被衣夫人处置了。这个童子专宠内闱,不知进退,早被衣夫人深恶痛绝,却因苏清迈的宠爱,一直平安无事。但自江南鉴证大会开始后,众人惊讶地发现苏清迈夫妇忽然重归于好,且感情日渐升温,衣夫人连续几次留宿在庄主的书房。夫妻修好,还要一个娈童作甚?失宠的旧爱不如狗,被新宠处置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当然也有传言说,花鬘并没有死,他是拿了苏清迈的一笔钱后自己离开的。花鬘是个聪明人,但问题是苏清迈真肯放过他?
因为事不关己,少浪剑并未深究此事,只是凭直觉判断花鬘的失踪绝非感情纠葛那么简单,它的背后一定另有故事。
今日的一切佐证了他的判断,花鬘的离开是为了背叛,他的公然背叛绝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的一桩阴谋。事情闹到这个份上,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去留。
苏清迈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这就是那个对自己百依百顺,虽时而闹些小意气,但对自己绝对忠诚不二的花鬘吗?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嫉恨自己,如此凶狠残酷地报复自己,这些年自己一直把他当做最信任的人,怎么就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面对花鬘的冷酷进逼,苏清迈怒极而笑:“是吗,未知苏某有何谋逆之罪。”
花鬘淡淡一笑,用手一指苏越:“你敢说你不知道他是金真照的孽种!”
今天是天武会宴请四方宾客的喜庆日子,一个值得的怀念日子,但今天又像是一场精心彩排的荒诞剧,剧情荒诞不羁,完全不按常理来,它总是自作聪明地峰回路转,转来转去,转的人头晕心烦,让人惊愕难言,正当人们渐渐忘记剧情,准备迎接一场浴血厮杀时,花鬘又一次挑战了人们的忍耐底线,再次把剧情扯入荒诞的狗血模式。
空气中弥漫着各色神伤,有人震惊,有人嘲讽,有人愤怒,有人觉得荒诞无稽而摇头,有人觉得无言以对而苦笑。
“你,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在这胡言乱语。”苏越咧着嘴狞笑着,公然被人怀疑血统纯洁,纵然他一向软懦也忍不住瞬间化身为一头愤怒的雄狮,他凶猛地扑向花鬘,叫嚣着要将这个公然撕破他脸皮的孽障撕成碎片。
一条人影骤然闪出,挥掌直击苏越的面门,苏越一愕,赶忙撤身,这一掌是虚,意在退敌,并无伤他的意思。饶是如此,神思大乱的苏大公子仍旧收不住脚,蹬蹬蹬地向后跌去,吴家四兄弟紧急出手相助,他才没有跌倒在地。
经此一役,苏越筋骨酥软,手脚冰凉,又气又羞之下已经丢了半条命。
有人公然出手殴打苏家弟子,这就不是口舌之争能解决的事了,一众人怒吼着要将出手挑衅之人生吞活剥了。
危急之刻,吴尚以铁杖顿地,喝了一声:“都住手!”
吴尚德高望重,隐然是江南八家的共同首领,他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有分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