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到了通济渠,罗县令还挺高兴。
为啥?
“第一届通济渠疏浚工程”的“劳动模范”到了,他能不高兴吗?
“曹水生!”
堂堂六品县令,竟然在第一时间就叫出了水生的名字,随即就是哈哈大笑。
“哈哈……你来了就好了……
实话说,现在通济渠的活可不好干啊……
昨天我还想呢,要是眼下这群人干活能有你一半卖力气,这疏浚工程早就完了……”
罗县令亲自坐镇通济渠两个来月,容貌变化特别大。
他当初前来通济渠,本来是估算着干不完,这才不得不亲自前来通济渠坐镇,以防朝堂之中有小人多嘴,也算是给主导通济渠疏浚的裴相裴耀卿一个交代。
结果,来了就尴尬了……
首先,他没有相当谢直谢三郎刚刚选官河南县尉,就敢有那么大的动作,保甲连坐、强制赎铜、苦役赎罪……一连套打黑除恶的措施推行下去,不但将洛阳城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竟然还能给通济渠这边送来数量众多的劳力,这回一下子打破了制约“疏浚工程”顺利完工的最大瓶颈。
其次,他也没想到,老天爷这么给面子,疏浚工程要想施工,必须在洛阳雨季到来之前完成,按照往年的经验,早就下雨了,结果,也不知道老天爷今年怎么想的,这都六月了,一滴雨没下!在这种情况下,你要说不干,好像好真说不过去了……
罗县令算是有苦难言啊,本来就想做个样子的,结果变成主动跳坑了……
你要是一直不来,别人也不可能逼着你一个六品县令坐镇通济渠去,即便干不完,朝廷也是申饬为主,最多在年底考核上难为难为你……
但是,既然你已经到了通济渠,还摆出一副亲自坐镇、一定要监督按时完成的架势,那就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真要是干到一半跑了……通济渠疏浚在洛阳雨季到来之前完成了还好,要是没有完成,嘿,那不是诚心给朝堂上小人话柄吗?罗县令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怎么说——罗县令身为河南县主官,不能忠心王事、好逸恶劳,在通济渠上没待几天就跑了,简直是朝廷之耻!
这事儿就是这么无奈,没来之前还可以找理由搪塞,但是要是来了,就是直接把事情扛了起来,成,有功,败,有过,再也没有了首尾两端的资格。
怎么办?
干呗!
后来罗县令也想明白了,既然没有退路了,就玩命干吧!
正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身为河南县的正印官,赶上了通济渠的疏浚工程,想躲又能躲到哪去!?与其一直拖延、等着朝廷申饬,还不如搏一搏呢!再说了,现在局势也不错,谢三郎坐镇河南县衙,治理河南地面有方,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老天爷又这么给面子,哪还不好好折腾一番吗!?真要是把通济渠疏浚了,也算是雁过留名、人过留声,他为官一任,也算是造福河南百姓了,说不定他宦海一生,通济渠就是他唯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功绩!
想明白了这些,罗县令再也没有别的想法,整!
这可是真拼命了,两个月不下工地,吃住都在这!黑了,瘦了,原本一个帅气大叔,生生地给造成一个又黑又瘦的大爷。
不过,罗县令的精气神却越来越足。
为啥?
通济渠疏通在即!
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罗县令能不高兴吗?
他甚至在操劳一天之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这本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的操劳是真的操劳,和河南府的杨士曹讨论劳役问题,和工部官员讨论技术问题,和县里主薄讨论后勤问题……幸亏通济渠这边是“国家工程”,一切吃喝用度都有含嘉仓支应,要不然的话,他甚至还要考虑如何填饱所有劳役的肚子……总之,罗县令的操劳,简直是又累身子又累心。
以往的时候,只要脑袋一沾枕头,罗县令就会昏昏睡去,第二天一到时间,他又会精神饱满地起床来,说实话,在他的印象中,仿佛只有当初科举之前的备考时光,才能把日子过得这么充实。
现在,他竟然睡不着了。
也不是不困,也不是不累,就是……心头有一团热火在燃烧,让他难以入眠。
如果……通济渠疏浚工程顺利完成,会怎么样?
朝廷会如何赏功?
天子又会如何看待他?
据说,张九龄张相,之所以入了天子的法眼,就是因为他修通了通往岭南的道路,沟通岭南内外,使得大唐表里如一……
我疏浚通济渠,自然不好跟张相想必,况且总督此事的,还是裴耀卿裴相,不过嘛,我也算是有功之人,就算是向天子请功的时候,我的名字也是在请功文书的前列……裴耀卿裴相嘛,那不是个小气的人,看看他带人建造河阴仓,那些人一个个后来的平步青云啊……我呢……
罗县令现年不过四十余岁,正是官场上高歌猛进的时候,可惜他的运气不算好,到了现在才官居六品,按理说,六品已经不算低了,不过要是还想往上的话,却会触及到一块无形的天花板。
五品到六品!
在大唐,这是从低级官员向中级官员迈进的一道门槛!
过了,身着红袍,腰佩银鱼,在京,可直上金銮殿,在外,可上书惊天子,勉强称呼一声“朝廷重臣”,成为“朝堂衮衮诸公”之中的一员。
不过,一切都是虚妄!
事实上,这道门槛,是作为官场中人梦寐以求的。
罗县令自然也不例外。
他家世一般、出身一般、能力一般、运气一般……如果按照他原来发展的轨迹,恐怕河南县这个京县县令就是他一声的高光时刻,卸任之后再选官,外州別驾、都督府参军这类外出的佐贰官,才是最有可能的选择,可是一旦选择了,那么他将远离大唐的权力中枢……这也是他在河南县任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根源所在——没奔头!
现在,大不同!
有一种叫做希望,或者野心的东西,随着通济渠疏浚工程的顺利进行,在他的心中,如同野草一般肆意生长……
可能……有戏……?
不管有戏没戏,好好干,拼命干,不负此生!
罗县令看见希望之后,下定决心,就算累死在通济渠的工地上,也要把这个疏浚工程拿下来!
因为,这是他升任五品官最好的机会!
结果,刚下定决心,出事了……
人不够了!
通济渠疏浚工程突飞猛进,主要原因,人力充足,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来,调动了河南县所有的徭役,把全年“租佣调”的份额全部使用在通济渠上,二来,谢直刚刚开始治理河南县的治安,不长眼的,脑子不够使的,平常小偷小摸不当事的……在谢直强大的执行力下,全到通济渠报到来了,甚至主薄帮着算了一下,基本等于把河南县的闲汉一网打尽。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
先说朝廷征收的徭役,那玩意儿本身有时间限制,一年服役最多五十天,那是清清楚楚写在大唐律法里面的,罗县令想通过疏浚通济渠当五品官,他不想被御史弹劾,然后功过相抵……
再说那些闲汉,虽然被判罚了劳役,那也是有标准的,是按照大唐律法强制罚铜,然后根据罚铜数量转化成了劳役,最高限额,杖一百,十八天。
眼看着第一批闲汉这就到时间了,不放人不行啊。
放了人,再想抓,就难了,这些闲汉也不傻,明知道谢阎王铁面无私,谁还没事往他手里撞?疯了,通济渠好玩是怎么着?老实待着不舒服吗?
这么一来,通济渠的施工人员大大减少,毕竟,“二进宫”的笨蛋,全洛阳城才能有多少?
当罗县令心气刚刚提起来,就遭遇了这么一个局面,心气直接转成了心火,顶得他满嘴的大燎泡啊……
好在,谢直给他提供了坚强的后盾——咱不是施行强制罚铜了嘛,以前送到通济渠的,都是穷鬼,没去的,犯了事都交了钱了,这些钱呢,属于计划外收入,按照规定要上缴,您要是真着急,跟河南府聊聊,截留了吧……然后用这些钱来雇佣劳力……反正通济渠真正剩下的工程也没多少了,要是控制得好,这些钱,够用……
罗县令为了当五品官都疯了,按理说这样做肯定不合规矩,不过呢,真要是截留了,也没啥,“计划外收入”的精髓就在“计划外”这三个字上,本来就不是应得的钱,用了,也就是用了,况且这些钱用不是塞进他自己的腰包,拿出来用也是“国家工程”,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罗县令就听了腰杆子去了河南府,大黑脸蛋子一沉,直截了当,这些钱,我要用!不给我,我就没有人来疏浚通济渠!你们要是不让我用,我也不废话,直接去找裴相,告诉他,你们不给钱,停工了!到时候,裴相面前论道理去吧!
河南府的人都惊了,罗县令当初是多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怎么在通济渠待了两个月,这都变流氓了!?这耍无赖的套路,简直大巧不工啊!
但是河南府的人也没办法,他们承工部的命令疏浚通济渠,其实就是个督导作用,真正应承这干活的,还是人家河南县。
现在河南县罗县令要造反,他们还真得哄着点,要不然罗县令一撂挑子,嘿,虽然他落不了好,但是河南府也免不了要跟着吃瓜落,那不成了鱼死网破的局面了?有病啊!通济渠疏浚在即,八拜都拜了,结果在最后一哆嗦闹崩了,图啥?
不过呢,就让河南府把这些“计划外收入”放过去,他们又心有不甘。
最后,双方扯皮良久,确定了,截留可以,但是这些劳力是雇佣来的,再让含嘉仓提供所有粮食就合适了……正好,你不是有钱了吗,拿出来一部分,交给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让他帮你买点粮食回来……别的不用你管,你就负责雇佣的那些劳力的吃食就好……
罗县令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点猫腻,不过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也懂,要是一点钱都不让河南府见到,也不行,便点头同意了。
然后,罗县令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通济渠,雇佣劳力,继续疏浚。
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些雇佣来的劳力,天天磨洋工!
这些人给以前的劳力可不一样,以前的,不是来服役的百姓就是被谢直判到通济渠的“劳改犯”,实打实地说,罗县令对他们有足够的“行政控制力”,具体方式,不听话,鞭子抽!
可是,这些雇佣来的行吗?
你抽一个试试?
抽了以后,明天人家就敢不来!
罗县令还指着他们好好把活儿干了呢,怎么可能这样?
怎么办?
找谢直!
主意是你出的,现在出现了问题了,你不管?你不管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谢直也无奈了,果然劳动最锻炼人啊,好好的一个进士,不写诗,改流氓了……
行!
怎么说,这也是曾经的上官,能帮还是帮一把……
谢直就给罗县令出了三个主意。
第一个,钱不能日结,一天十文钱,压三文也好压两文也好,干活干得不好,扣!干得好,明天来取!这叫绩效考核!再说了,第二天他都来通济渠了,难道拿了钱就走?除非家里有急事,要不然肯定接着干,咱哪干活不是养家糊口?
第二个,挑几个刺头,往死了收拾,这叫杀鸡儆猴!你堂堂河南县县令,不好对所有人动手,收拾三五个刺头,还不是十指捏螺!?另外也不用有啥心理障碍,敢在“国家工程”磨洋工的,到了别的地方,干活也好不到哪去,绝对是个“习惯性刺头”,收拾他,这叫清除“害群之马”、“纯洁革命队伍”!
第三个,立典型。找一个老实的、干活卖力气的,夸他、捧他、抬举他!让所有人都知道,噢,原来好好干活,还能有好处?行嘞,我也好好干吧!都是两膀子扛个脑袋,他凭啥就比我强!
罗县令一听,如获至宝,行,就这么办!回了通济渠,我立马实行!
不过呢,第一个和第二个倒是好说,但是第三个,立典型,还真让他犯了难,没有合适的人啊……
巧了。
正在他犯愁的时候,曹水生来了!
还有比曹水生更合适的吗?
“劳模一代目”!
就他了!
“水生!来了就来了……不就是打架嘛,没大事!
好好给我干几天,给他们打个样儿!
说实话,就等你了!”
罗县令一番叮嘱之后,安排水上住下,准备第二天“立典型”。
罗县令却不知道,水生刚刚到了住处,就有人找上了门。
侯七!
“水生?你也来了?
太好了!
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