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直回到了家,一声叹息、
终究还是答应了李尚隐。
非他本愿。
李尚隐说的确实不错,谢直真不想亲手把杨玄璬弄死!
一来,是谢直在金銮殿上连放三炮,实在有些太过张扬,让他不得不准备韬光隐晦一段时间,这就是李尚隐嘴中的“知进退”。二来。如果谢直亲自把杨玄璬送上断头台,确实不利于他的名声。
说到底,谢直没完没了地怼弘农杨氏,就是因为人家家里养了个女儿,名叫做杨玉环。
为了不让杨玉环入宫,谢直已经把人家老杨家祸祸得够够的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亲自出手,给杨玄璬定罪,实在有点儿赶尽杀绝的意思……可是他又没法跟别人解释为什么杨玉环不能入宫……
得啦!不能解释就不能解释吧,既然解释不了咱们就认。
可关键的问题在于“名声”二字。
名声,在大唐这个社会里非常有用,甚至可以说——好名声可以当饭吃。
比如,东村有一个铁匠姓李,手艺不好。西村也有一个铁匠,姓张,手艺比老李强多了。
东南西北四个村子,只有他们两个铁匠,如果村民要打造个铁锹,打造个锄头,或者打造把菜刀,你说是找手艺好的老张还是去找手艺差点的李铁去?
答案自然是去找老张。
但是问题就来了。
人家老李这个手艺不好,人家连个锄头都打不了吗?不见得吧?你又没有亲自让她他打造过,你又没有亲自使用过他打造的锄头,你怎么就敢断然说人家受益不成?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可是呢?道理是这个道理,当你选择购买或者打造锄头的时候,你还是要去找老张去。
为什么?
说到底,还是人家老张的名声好!
甚至这种好名声不单单对他好。对他们家,对他的徒弟。都好。
咋说呢?
你们家有半大的小子,不想种地了,以后靠什么吃饭啊?怎么也得学点手艺去吧……得,拜师当铁匠吧。
你说是上老李家拜师去,还是上老张家?
一般人都会选择老张,毕竟名师出高徒嘛。
结果,这个半大小子就不信邪,都说老张手艺好,都说要拜老张为师,那老张家得有多少徒弟?
我不去!
我去老李!
老李的徒弟少,竞争就少,竞争少呢,我就容易得了师傅真传!我好好的学手艺,好好儿的练,我就不信不行!
好!
这半大小子怎么想的就怎么办,拜师不说,学艺不说,八年之后,学成出师,回到南村开了一间铁匠铺子。
巧了,老张家的徒弟,也学成了,回了老家北村,也开了一家铁匠铺。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张头儿也好,老李头儿也好,都老了,岁数大了打不动铁,铁匠铺人家不干了。
行了,现在东南西北四个村,变成南村有老李的徒弟,北村儿有老张的徒弟,又是四个村子两家铁匠铺的局面。
问题来了。
又有人要打造锄头。找谁?上南村儿。还是上北村?
你刚一出门往南走,人家问你你干嘛去?
你说我打造把锄头,正准备去南村呢,那里新开了一家铁匠铺,找他去。
人家就说了。打造锄头,那你奔北村儿啊,你为什么上南村儿啊?
你还纳闷呢,说南村不有铁匠铺吗?怎么了,也关门了?
人家就说了,你赶紧奔北村吧,北村是老张的徒弟,南村是老李的徒弟,老李自己的手艺就不成,他教出来的徒弟,能有什么好手艺?北村老张的徒弟则不然,老张的手艺好啊,教出来的徒弟,肯定也差不了,就是不知道他得了老张的几分真传……
你一听,有道理,奔北村吧,找老张的徒弟去!
看明白了没有?
“名声”二字,在大唐,不单单能当饭吃,还能够传承!
那谢直现在是什么名声?
明法榜首、制科甲等,万人相送的谢三炮!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谢直虽然当官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但是他这三个月也着实做出了不少的成绩。虽然比不得什么大唐宰相之类的高官显赫,但是在八、九品这种低级官员之中,也算是赫赫有名,尤其是金銮殿上连放三炮,生生的给自己打造出来了一个谢三炮的威名,从今以后,不光是平民百姓,即便是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一提到汜水谢三郎,都得由衷的说一句,这小子是好样的!
正所谓穷**计、富长良心。
穷的时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只要不犯法、不违背公序良俗,稍稍动一点心机,别人知道了,也不过也是哈哈一笑而已。
但是,在小有名气之后,必须要爱惜羽毛了!
这倒不是啥“解决了温饱之后的良心发现”,而是你要继续向上的必然要求,可细品!
谢直恰好就是出于这样的一个阶段。
有名声了吗?
有点,不管是因为瘦金体,还是因为谢三炮,知道他的人已经不少了。
想要冲击高位吗?
当然了,二十一岁的监察御史,堂堂的正八品上官员,即便按部就班地熬资历,也有一个六部尚书等着他。
这个阶段,就必须考虑在家的名声了。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别的都还好说,什么因为粮价与大唐右相决裂,什么敲响登闻鼓被天子罚了十年不得作诗,不但不是污点,反而是一段又一段的士林佳话,即便不入青史,也会作为野史流芳万代。
唯有硬怼老杨家这件事,有点伤人品了。
不知道在真正历史上杨玉环是何许人也,几乎所有人都会问一句,老杨家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祸祸人家?
还是那句话啊,没法解释。
正因为如此,谢直才在金銮殿上放完炮,刻意地脱手了这件案子,就是不想落下一个“睚眦必报、赶尽杀绝”的名声。
却没有想到,兜兜转转,到了最后,最终把杨玄璬送上断头台的,还是他汜水谢三郎。
没办法啊,李尚隐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不干也是不行。
另外从本心来说,谢直也是真看不上杨玄璬这帮货,以前因为他仅仅是杨玉环的三叔,谢直对老杨家下手的时候,多少还有点顾忌,结果一听这帮人贪渎大唐子民的民脂民膏,谢直也是真有弄死他的心!
至于名声……
谢直在答应李尚隐要出手之前,自己也想明白了。
他硬怼老杨家,为了啥?为了尽可能减少安史之乱对大唐的影响,让大唐老百姓多过几天好日子。
现在,定罪杨玄璬,钉死陈思问,同样也是为了让大唐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都是为了这个,何来高下之分!?
硬怼老杨家,解释不了,就认头背下一个“睚眦必报”的名声。
为了把杨玄璬这样的蛀虫绳之以法,再背下一个“赶尽杀绝”的名声,又有何妨!?
啥也别说了,干就完了!
可是答应了李尚隐之后,这事儿就有点儿麻烦了……
麻烦到哪儿?
谢直也没思路!
人家李尚隐苦口婆心的劝说谢直亲自出手,给杨玄璬定一个死罪,谢直也被李尚隐说的热血沸腾,答应了,结果转头一看,具体操作上也不知道弄才好……
你说这事儿尴尬不?
谢直在御史台吭哧了半天,最后说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总算把这份尴尬给圆过去了。
什么理由?
“我对杨玄璬实在是不了解。
你别看我对他家晚辈了解还算不少,但是对杨旋即本人,了解不多。
不过呢,您说这个事儿,我应下了啊,我一定竭尽全力,早点儿给他定罪!
但是呢,具体如何操作,你得容我想一想。
这样吧,我先回趟家,我家二叔谢璞,乃是河南府法曹参军,执掌一地司法,专管作奸犯科之类的不法之事。我回去看看,让我二叔帮帮忙,看看能不能给我提供提供思路……”
李尚隐能说啥?他也知道这个事儿怨不着人家谢直,仔细说起来,人家谢直跟杨玄璬之间,连个照面儿都没打过,你就逼着他生硬的给杨玄璬定罪?这玩意儿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只得点头应是。
就这样谢直才回到了家。
不巧。
二叔不在。
现在刚上午,河南府里面也有有公事需要处理,二叔上班儿去了。
谢直也不着急。
这时候找不着二叔,就在书房中枯坐,仔细考虑这事怎么做才好。
洛阳粮案的前前后后,杨玄璬身边形形色色人等,含嘉仓、杨玄璬、漕帮、粮商直接的犯罪逻辑……总之满脑子跑马灯,就是在看看,在破案的时候,是不是有啥线索被遗漏了,谢直期望通过这样的线索来给他打开新的思路……
可惜,没有。
谢直挠了挠脑袋,满是无奈,能够破获洛阳粮案,完全是意外,要不是他一路追踪这以何大龙为首的漕帮残存势力,哪里会接触到这个案子?
实打实地说,在通济渠民乱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含嘉仓、杨玄璬他们,跟何大龙搅和到了一起,他在办案的时候,真正的目标,是何大龙!至于什么含嘉仓、什么杨玄璬,完全是搂草打兔子的结果……
这要是李尚隐请托他把何大龙定死罪,都不用求人,当场就能把证据摆出来。
可惜,偏偏是杨玄璬。
这也是没办法啊。
接触何大龙的时候,他谢直还仅仅是一名河南县尉,自然是从市井小事开始办案,能把何大龙绳之以法,那都是当时的谢直最大的念想了。
可是人家李尚隐不一样啊,人家是堂堂的御史大夫,目标也是朝堂九卿之一的司农寺卿陈思问。
地位不同,目标不同,切入的角度,自然也不同。
李尚隐是从上到下地查案、办案。
谢直是从下往上查案、办案。
双方殊途同归,最后胜利会师,具体到洛阳粮案上,就是交汇于杨玄璬身上了!
现在李尚隐请托他给杨玄璬定罪,说实话,谢直虽然答应了人家,心里面都觉得李尚隐高看了自己。
这不,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明确的思路……
这咋办?
谢直站起身形,慢慢在书房之中踱步,一步一步越走越是烦闷,到了最后,干脆伸手摘下墙上悬挂的横刀,出门练刀去。
后花园。
进步劈,退步刺,进步连刺,迎门高架……
一趟军中刀法,虎虎生风。
谢直面色平静,大脑之中依旧在极速旋转。
呼!
一招横扫千军之后,谢直突然心中一动。
既然自己这边“从下往上”的思路被堵住了,不妨按照李尚隐“从上向下”的思路想一想……
虽说别人的思路,由于基础信息的大量缺失,很容易让他在思考的过程中遗漏更多的东西,但是毕竟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试一试,也无妨。
呼!
又是一招力劈华山。
谢直开始仔细回忆今天李尚隐跟他介绍的情况,六千万贯、长安粮商、全大唐的百姓都出不上饭司农寺上上下下却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司农寺、常平仓、陈思问……
呼!
一招进步连刺之后,谢直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被人家按了暂停键一样,就这么保持着进步连刺的动作,站在后花园中一动不动。
他突然想到了他和李尚隐的一番对话。
问:为什么要选定杨玄璬为突破口?
答:因为长安粮案和洛阳粮案大同小异,都涉及到当地国家准备粮库和不法粮商,但是其中又有区别,最重要的,就是洛阳粮案中有杨玄璬这个河南府士曹参军参与,但是长安粮案之中,没有。
两种猜测。
第一种,长安粮案之中,也有类似的角色,只不过因为时间关系,暂时没有发现。
第二种,洛阳粮案和长安粮案不一样,其中杨玄璬的存在,是独特的,是突兀的,而这种突兀儿独特的存在,可能就是破获案件的关键。
谢直仔细回想之后,不得不承认,人家李尚隐作为御史台的老大,在办案这方面,还是有水平的。
粮案这种案件,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不法商人从储备粮库中倒卖粮食渔利,真正的核心参与人员,也就是储备粮库和不法粮商而已,剩下的什么漕帮之类的,也就是帮着运送一下粮食,碰上小事、就出面平事儿铲事儿而已,基本就是外围成员,有他也行,没他也能干。
事实上,长安粮案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但是,洛阳粮案就不一样了。
杨玄璬。
他这个河南府士曹参军的存在,实在是太突兀了。
储备粮库做假账,不用他。
私下贩卖粮食,不用他。
甚至运输粮食、保护粮道这种外围工作,也用不着他。
按理说,杨玄璬不应该掺和进去,甚至可以说,他都没资格往里面掺和才对。
可是呢,现实情况就是,人家不但掺和进去了,而且好像在整个犯罪团伙之中,还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就有点奇怪了!
也难怪李尚隐执意要把突破口定在他的身上。
谢直又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得要领,根本就想不明白,杨玄璬到底何德何能,凭什么进入这样的犯罪团伙之中?
继而,谢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契机,让杨玄璬接触到这个犯罪团伙的呢?
就在谢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小义来报。
有人来访。
戴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