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正有一事相求!”
谢直端着酒杯,目光在眼前三人的脸上掠过,跟每一个人都了片刻的目光交汇,随后才沉声说道:
“正是那安禄山!”
梁升卿、孙逖、辛二郎,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安禄山……不是已经被三堂会审判斩了吗?连天子李老三在金銮殿上多问了一句,就被你汜水谢三郎撒泼一样的怼了一顿,还带着满朝文武“请斩安禄山”来着,逼得堂堂天子拂袖而走,李老三虽然没说啥,但是看着你意思,再也不提赦免安禄山的话题了……堂堂天子被你谢三郎给逼成了这样,朝堂之上,谁还敢为安禄山说好话啊?
就三人想来,安禄山已然必死无疑,就等着秋后问斩了,难道……这件事情,还能有啥反复不成?
谢直不管三人心中的吐槽,特意看了梁升卿一眼,继续说道:
“粱公今天亲自来送行,一来是一杯水酒送三郎我离开洛阳,二来是替张相、李大夫向三郎传话,三来也是粱公担心三郎少不更事,多少要提点三郎一句……
这份恩情,三郎感念于心。
不过,具体而言,粱公多虑了……
今日过后,粱公可以回复张相和李大夫,三郎此去长安,一来不会对天子心怀怨望,二来自然会尽心竭力,将这一趟差使办好,安排好天子返京这一路之上的衣食住行……”
梁升卿一愣,不是说安禄山呢吗,怎么又开始端正态度表决心了?随即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三郎为何面带阴郁,不见开怀?”
“还不是因为安禄山那贼子!”
谢直恨恨一声之后,也不顾人家三人还没有答应他的所托所请,直接抄起手上的美酒,一下子就抽到了嘴里,随后一声闷哼,喷吐着酒气说道:
“三堂会审判斩,秋后才能处决!
如今是八月十三,要是想等到他人头落地,恐怕无论如何也要算到十月份了……
不能亲眼看着安禄山死在眼前,三郎我总是于心不安……”
三人一听,纷纷失语。
这安禄山跟你谢三郎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仇怨啊?三堂会审亲自问案,人家李老三就多问了一句,你就在金銮殿上连放三炮,气得天子都拂袖而走了,如今就因为他不能死在你的面前,你还“于心不安”了?
只听得谢直继续说道:
“三郎此去长安给天子打前站,一来一回,再带着要在长安城检查宫殿的维护情况,如果顺利的话,恐怕也要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不顺利的话,可能需要时间三个月……
如此计算的话,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安禄山被开刀问斩,又怎么能让三郎安心回京?”
听到这里,孙逖孙郎中都有点听不下去了。
“三郎,那安禄山已然经过三堂会审,判了斩刑……又有你三天前在金銮殿上‘请斩’……
如今天子都不再多说什么了,你还担心?是不是想多了啊?”
谢直却直接摇头。
“孙郎中,不是三郎想多了,是这件事,必有反复!”
一见孙逖,以及梁升卿、辛二郎还是不信,谢直不得不开口解释。
“想那安禄山,本是杂胡出身,要不是得了幽州节帅张守珪的青眼,恐怕现在还在幽州边镇充当一名半匪半民的通译而已,即便如今能够带着三万大军出塞作战,也不过是幽州的一名小小偏将而已……
这样的人,你们觉得他能够说动了天子身边内侍牛仙童吗?
最初牛仙童是如何劝解天子,为安禄山说好话,你我不得而知,但是三天前在金銮殿上,粱公也在,孙郎中也在,那牛仙童到底是如何为安禄山求情的,难道你们忘了不成?”
“这个……”
梁升卿和孙逖对视一眼,纷纷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谢直不提,他们两个还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现在谢直亲口提出来,俩人仔细一想,还真感觉到不对了……
要知道,那一天牛仙童为安禄山求情,那是真卖力气啊,别的不说,就那一顿响头磕下来,现在想想都觉得疼,更别说牛仙童当时脑门子肿得跟老寿星似的,基本上三个头磕在地上,就已经满脸是血了,还也没拦住人家给安禄山求情,还一个劲磕呢……
谢直一见两人若有所思,知道两个人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不由得直接说道:
“牛仙童本是天子身边的内侍,红袍,仅次于身着紫袍的高力士和杨思勖,这样的身份,岂是安禄山一个小小的幽州偏将能够动用的?”
孙逖听了,连连点头,就看刚才那个小宦官,不过是一个没级没品的寺人,刚刚出了宫城,还没有离开洛阳呢,就想着如何打着天子的旗号作威作福,更不用说牛仙童一个堂堂的红袍宦官了,这样的人物,在天子身边的时候,说是天子家仆,一旦离开宫城,恨不得比宰相的威势还大!
这样的大宦官,真要是碰上幽州偏将安禄山,能够正眼看他一眼,就算是给他面子了!
又怎么会为了给安禄山一个小小的幽州偏将说好话,就把自己磕得满脸是血!?
想到这里,孙逖突然心中一动。
“我听说牛仙童曾经在幽州做过一任监军,会不会是他在幽州的时候,跟这个安禄山有过接触?”
哪里想到,谢直却直接摇头。
“不是!
不满孙郎中,关于这个疑问,三郎其实心中也有,所以就找了个明白人问了一下……
不瞒大家,三郎的嫡亲姐姐,就远嫁了范阳卢氏,如今我家嫡亲姐夫,恰好就在洛阳城中,三郎还特意向他请教了一番……
我家姐夫说了,牛仙童监军幽州的时候,张节帅还没有上任,那是开元十几年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安禄山不过一个十多岁的中男而已,他就算想接触牛仙童,他也没有资格啊……
所以,这两个人虽然都和幽州有点关系,但是他们私下里应该不认识才对!”
孙逖听了点头,认可了谢直的说法,人家都提前想到了这一点,还亲自求证过,自然就不用他多事了。
辛二郎却说话了。
他一直端着酒杯听着呢,就算想插嘴,他也插不上啊,主要是因为他这个正八品下的也没资格参加常参朝会,虽然朝会上谢三郎带着满朝文武请斩安禄山的事情,在这三天里面闹腾得沸沸扬扬的,但是具体的细节他还真了解不清楚……
不过呢,谢直和梁升卿、孙逖都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他多多少少也听明白了一些。
一时情急,张嘴就说:
“如果照三郎你怎么说的话,那就不对了啊……
他们之间既然不认识,那牛仙童又为什么要为安禄山说好话呢……”
辛二郎一句话问出口,脸色突然一变。
正好被谢直看在眼中,谢直对着他点了点头,仿佛印证了辛二郎心中的猜测。
“不错,在安禄山和牛仙童之间,必然有其他人物牵连!”
辛二郎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谢直一句“不错”的肯定,让他美得差点跳起来,这桌子上都有谁,侍御史梁升卿,吏部本司郎中孙逖,以及大名鼎鼎的汜水谢三郎,能在这张酒桌上得一句“不错”的赞誉,就够他回到大理寺跟一众同僚吹牛逼了,说不定还可能惊动大理寺少卿袁仁敬——可别忘了,人家跟梁升卿之间,是真正的好朋友,有事没事就跑到张九龄的府上去喝酒去!
想到这里,辛二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欣喜,急于再表现一番,结果……张嘴就问了一句:
“这个人,是不是那位幽州偏将史思明?”
一言出口,辛二郎突然反应了过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怎么可能是史思明!?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谢直又怎么可能把他们三个人找到一起,然后这么郑重其事地托付?
别忘了,三天前谢三郎第二次在金銮殿上连放三炮的时候,第二炮,轰得就是史思明!
现如今,史思明这个一心想要营救安禄山的幽州偏将,已然被人家谢三郎轰出了洛阳城,现在估计都过了黄河了吧……
“不是史思明。”
果然。
谢直摇了摇头。
“应该另有其人!”
说到这里,谢三郎一声长叹。
“那一天在金銮殿上,看到牛仙童为安禄山求情,而且史思明就在殿外等候,随时都准备上殿为安禄山说好话,我就知道,在洛阳城中,必然有人要救安禄山!
只是当时时间紧迫,容不得三郎多想,只得见招拆招,先断了他们为安禄山求情的途径,再把史思明轰回了幽州……
我本想从金銮殿上下来之后,顺着史思明这条线顺藤摸瓜,找找这位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谁承想,竟然当场就被严右丞抓住一顿训斥……
当天在金銮殿上,严右丞对三郎多有护佑,容不得三郎离开……
三郎就想,左右还有时间,只要这位幕后黑手还没有离开洛阳城,只要他还要出手救援安禄山,谢三郎也不敢妄自菲薄,我一定能找出来他到底是谁!
哪里知道,那天金銮殿上的表现,终究影响不小,即便有张相代为回护,也被天子派了这么一个差使!”
说到这里,谢直又郑重地看了看在座的三位。
“做事,我谢三郎不怕!
但是如今这个当口离开洛阳城,终归让我心中没底啊……”
他这么一说,在座的三个人都明白了,无论是侍御史梁升卿,还是吏部本司郎中孙逖,以及大理寺评事辛二郎,既然能够成为朝廷官员,自然也都不是什么笨人,谢三郎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辛二郎当先开口。
“三郎,你既然讲这些事情都想通透了,想必也早有了周全的想法……
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了,既然你相信我辛二郎……
你想让我做什么,但请直言!”
不仅仅辛二郎这么说,梁升卿和孙逖也纷纷表态,你谢三郎到底交代我们干啥,直说吧,我们能办到的,绝对尽心竭力!
“好!
既然如此,我谢三郎也不矫情了!
就直接请托三位!
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随即,谢直当先转向梁升卿。
“粱公,我知道安禄山开刀问斩的时候,我能不能回来,如果我能够回来,自然不用多说了!
如果我不能回来,就要麻烦粱公亲自监斩安禄山!
放心,关于此事,我已然与御史台的李大夫通过消息,只要是监斩安禄山,一定会安排给您!”
梁升卿一听,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他还能说啥,你都跟御史台老大商量好了,我不干也不行啊……再说了,这件事情,本来也不麻烦,监斩本来就是御史的任务,一场三堂会审审过的犯官,安排一个侍御史去监斩,规格虽然高,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谢直见了梁升卿点头,便转向了大理寺评事辛二郎。
“辛二哥。
在安禄山被开刀问斩之前,一直都要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
你我都是司法系统的官员,对我大唐牢狱知之甚深,其中龌龊,自然不必多说,但是,其中有一项,却还请辛二哥一定要注意。
三郎曾经有耳闻,牢狱之中有的牢头、狱卒,为了点点钱财,就敢私自用尸体置换死囚,然后报个病死狱中之类的理由……
大理寺乃是我大唐最高规格的监狱,那些牢头、狱卒,自然也可勘信任,但是,咱们要防备着有人铤而走险!
所以,还请辛二哥上心,看住了安禄山,莫要让人偷梁换柱了才好!”
辛二郎听了,除了点头还能干啥?偷梁换柱这种事,大理寺也有,别看谢直说得客气,要是能让人把安禄山换出去,就以谢三郎敢硬怼李老三的架势,他这个监察御史能把整个大理寺活活撕巴喽!现在跟他客气一句,这是给他提醒呢……辛二郎想明白了这个,顿时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安禄山摁死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谢直再次转向了孙逖。
孙逖就有点纳闷了,梁升卿监斩,辛二郎看人,那都是人家的本职工作,就是顺手的事情,虽然有了谢三郎的嘱托,自然要上心,但是说到底也是顺手而为的事情,到了他这……吏部本司能干啥?难道还能给安禄山调任、选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