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御史且慢,如此安排,恐怕不妥吧……”
果然,尚食局的王公公“不孚众望”,还没等汜水谢三郎把工作安排完呢,就直接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直言“不妥”!
谢直一听,双眼顿时就眯起来了!
先看了王公公一眼,没说话。
然后把目光转向宫中人的带队宦官,边公公,只见他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势,却把目光低垂了下去,仿佛地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根本没有听到王公公出言打断谢直的安排……整个动作自然而然、行云流水,一点牵强和尴尬都没有。
谢直微微一愣,这边公公,怪不得能够得了李老三的信赖,带着二百宫人出宫办事,原来还真是个“明白人”!
为啥这么说?
出宫二百人,领队边令诚!
他是这二百宫中宦官、宫女的真正首领,和其他各部衙门联络的时候,自然是他出面才是对的。
现在呢,谢直刚刚开始安排工作,尚食王公公就跳了出来直言不妥,这个时候,他这个“首领”理应出面压制王公公才是!
当然,如果边公公也认为不妥的话,可以在压制了王公公之后,再向谢直提出自己的想法,如果他对谢直的说法没有异议的话,压制了王公公之后,就老老实实听着,然后再按照谢直的指导去做事就行了。
总之,不管边公公内心的倾向是什么,也不管这件事情的最后结果是什么,边公公都应该出言压制!这才是他“带队出宫”的职责所在!
结果,他是怎么做的?
低头数蚂蚁呢!
这是要干什么!?
这是想让王公公跟谢直对上!
王公公赢了,他自然不用再听谢直的指挥!
谢直赢了,他就可以顺势压制王公公,彻底在出宫队伍之中独享大权!
说白了,他这是要坐收渔利!
不是“明白人”,根本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中做出这样的选择来。
谢直也是“明白人”啊,几乎在边公公做出选择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边公公是怎么想的。
按照一般人的做法,你的想法我看透了,你不是想置身事外、坐收渔利吗?我偏偏不让你如意喽!我就直接问你——
噢,王公公乃是“出宫人”的二把手,你现在是这个想法……行,我知道了,边公公呢,你是什么想法?
就这么一句话,就能打碎了边公公的如意算盘!
除此之外,还能把边公公也拉进战团之中,你边公公到底是什么想法啊?
也觉得不妥?好,我就用皇命在身,强压了你们这一正一副的“出宫人”首领!
你要是觉得没问题?那就更好了!你觉得没问题,王公公觉得有问题,你们这“出宫人”一正一副的两位首领,自己先把内部意见统一一下吧……说不定这样一来,还能挑起边公公和王公公之间的矛盾,他谢直倒是可以“置身事外、坐收渔利”。
但是,谢直根本没有那么做!
他看得懂人心诡谲,却懒得蝇营狗苟!
他的想法就一个,快!
快点办差完毕,快点回归洛阳,快点看着安禄山人头落地!
还什么“坐收渔利”,看着他们争斗,难道不耽误时间吗?
你边公公不愿意说话,你王公公以为不妥?
好办!
我直接出面压制王公公,然后来个杀鸡儆猴,我看看谁还敢拿我说的话不当回事!
一念至此,谢直的双眼就微微眯了起来,转向了王公公,轻声问道:
“哦?王公公以为不妥?好,那就说说,哪里不妥?”
这句话,倒是让王公公一愣。
哪不妥?哪都不妥!
尤其不让宫中宦官、宫女接触地方官员、商户,这不是绝了大家发财的道路吗?但是,这话可没法明着说,这些宦官、宫女,理论上是天子家仆,出宫为主人办事,全是应当应份的,没有在里面上下其手的道理……
他要是真敢这么说的话,不用别人,谢直现在就敢抄刀子剁了他!事后只要原原本本把情况往天子那里一报,用功无罪!
要说这位王公公,能够在几万宫人之中混出来一个尚食局的尚食公公,也算是有点急智,不过微微一愣之后,就换了一个角度来说:
“这个……回禀谢御史,我等宫人,得天子信重出宫办差,自然要用心竭力,方可不辜负天子的一片嘱托……
您刚才说了,每一处行宫,摸底情况只能预留两个时辰……这个时间,太紧张了……
咱家不是喊哭喊累,而是怕区区两个时辰时间太短,要是有了疏漏,照顾不好天子的衣食住行,那便是罪过了……”
王公公说完之后,心中还颇为自得,看看,这话要是换了这个角度去说,是不是好多了?完全是一副一心为了天子着想的模样,就算谢三郎不愿意,他也难以在天子面前落下什么好……
甚至王公公都想好了,谢直肯定难以对这个提出异议,下面肯定就是问一句“那依王公公的想法,又当如何处理?”,然后王公公就可以顺势提出自己的“建议”,既然如此的话,不如让各有司自行其是,摸清行宫情况之后,自行联系地方官员和商家,一定要给天子创造出一个好的衣食住行的条件……这样一来,不就达到“自行解除地方官员、商家”的目的了吗?
结果……
他想的挺美,却没有想到,人家汜水谢三郎,可不按照套路出牌啊……
“哦,王公公说的是这个啊……
怕有疏漏?好办!
咱们有个新的举措,名曰,追责制!
谢某这两天,亲自出手制作了一个表格,按照衣食住行的各类准备工作,划分出四类九项三百十一三个条款,回头拿给边公公和王公公,你们按照上面的品类、项目、条款,把责任细分到人,谁要是出了疏漏,直接按表抓人,直接上报天子,就是他,没有尽心办差,天子如何处罚,谢某就不做置喙了……”
嗖……
秋老虎肆虐的大热天,不知道从哪里刮起来一阵秋风,冷着呢!
冻得临都驿之中所有宦官、宫女、金吾卫,一个个后脖颈子之冒凉风!
早就听说汜水谢三郎狠毒,因为小小私怨,就能祸祸得人家杨玄璬一家家破人亡,今天一见,竟然狠毒出了新高度!
责任到人,还追责制!?
这不是要人命吗!?
王公公一听,差点哭出来,我他么这是给汜水谢三郎捧哏来了!?要是他毫无根由地提出这个什么追责制,肯定会遭受所有人的反对,结果现在倒好,我说了,怕安排不好天子的衣食住行,然后人家谢三郎顺势甩出来这个追责制,这还咋反对?反对追责制,不就是拿“天子的衣食住行”不当回事吗?这谁还敢反对!?不要命了!?
王公公的“急智”,再一次上线。
“那……那……那两个时辰的时间,就更不够了……”
王公公刚要接着说,就被谢直冷冷地打断了。
“怎么不够!?
需要多长时间!?
一天!?还是三天!?”
谢直微眯着双眼,冷冷看着他。
“你知道此次前往长安,乃是为了天子返京做准备!
天子想什么时候返京,你们身在宫城,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要不是天子考虑到此行会影响到一路州县的秋收,天子恨不得今天就返京!
即便暂时不能行动,却也归心似箭!
谢某接旨之后,传旨的中官,特意交代过,天子有口谕,无论如何,也要在冬日之前完成准备工作。
如今乃是八月十三,十月初一就要入冬,满打满算,不过四十余天!
如此紧迫的时间,你检查一遍行宫而已,两个时辰还敢嫌短!?”
王公公一听,没词了。
正如谢直所说,他身在宫城,自然知道天子李老三嫌弃洛阳宫城闹鬼,早就想回长安了,就算有政事堂的张九龄死活拦着,也最多是拦到入冬前后,仔细一算,还真是四十天左右的时间。
洛阳到长安城,自然算不得遥远,正常路程,十六天,这一来一回,一个月的时间可就没了,等到了长安城,留给他们检查、修缮长安宫城的时间,也就十天左右。
这么一算,还真是挺紧张的……
王公公就算私心再重、再拿李老三当旗号,他也不敢耽误了天子返京这样的大事。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谢三郎把检查行宫的时间定为两个时辰,还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可就麻烦了,怎么才能越过谢直跟地方衙门、商人联系呢?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谢直又给他来了一个狠的……
“说到这里了,此行时间紧、任务重,我再说一下,为了不耽误天子返京这件事,此去长安,要快马赶路!
边公公、王公公,你们两个统计一下,看看这些出宫办差的宫人,有多少不会骑马的!
现在就让他们回洛阳,替换会骑马的宫人过来!”
边公公神色一动,那王公公却脸色大变。
他就不会骑马!
王公公乃是尚食局的尚食公公,说白了就是管理天子饮食的一个厨子,在人家职业素养的要求之中,根本就没有“骑马”这个选项!
现在听了谢直这么一说,不会骑马还不让去长安了,那哪行去!?
王公公为了这次出宫办差,也是花了亲钱的,这要是刚到临都驿就被轰回去,岂不是赔了!?
再说了,回宫以后他也没法想天子李老三交代啊,难道就说因为自己不会骑马,跟不上谢直的行进速度,然后被谢直轰回来了?李老三听了会怎么想?起码是个“办事不力”吧,说不定李老三要是心胸再狭窄点,是不是就得怀疑他王公公出宫办差,不尽心?要是给天子落下这么一个印象,日后还怎么在皇宫里面混!?
所以,王公公真急了。
“谢御史,这个不妥吧……此次出宫的人选,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良将,都是能为皇爷精心办差之人……如果就是因为不会骑马,就让他们回去……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
谢直根本不听他那个。
“有什么不合适的?
精心为天子办差?你再精心也不能耽误了天子入冬之前返京!
精兵良将!?不会骑马,算得什么精兵良将!
别废话了,时间不等人,赶紧统计,赶紧调配人员!”
谢直也懒得废话了,直接下了命令。
边公公闻言,这就要行动。
王公公一见,真急眼了。
“且慢!
谢御史,打个商量如何?宫人之中如果有不会骑马的,能不能让他们坐车?”
谢直直接摇头。
“你们出宫是办差来了,还是游山玩水来了!?
坐车!?
坐车跑得起来吗!?
耽误了时间,入冬之前安排不好天子返京的相关事宜,你向天子如何交代?说是你们坐车耽误的,行吗!?”
王公公被谢直怼了个恼羞成怒,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开口:
“谢御史,咱家知道你看不上我们这些肢体不全之人,但是你也不能如此对待我等吧?
耽误了天子返京的时间,我等固然没办法向天子交代,难道我等现在回宫,就能向天子交代了?
您如此安排,是彻底要绝了我等回宫之人的前程啊!”
他这么一说,身后一直听着的宫人也纷纷出言,这里面好多人都不会骑马,真要是按照谢直的安排,估计得有一大半的人要被轰回去……那些会骑马的宫人也纷纷出言相助,他们也算是看明白了,人家谢三郎这是要以“急行军”的姿态赶往长安城,他们就算会骑马,估计也得累得够呛,现在说上几句,说不定真能让谢直改变主意,骑马再好,也没有坐车舒服啊……
一时之间,临都驿的庭院之中,乱糟糟地一片,大部分人都纷纷开口,倒是真有点千夫所指的意思……
这要是一般人,恐怕还真得吓一跳,这是犯了众怒了。
但是,人家谢直能被他们吓唬住吗?
微微眯眼,冷冷开口:
“出宫之前,天子亲自交代,此行返京,一切以谢某马首是瞻!
你们就是这么听天子口谕的?!
前程!?
你一个宦官的前程,用得着我谢某人给你们操心吗!?
就冲你们如此对待天子的金口玉言,我倒是想看看,你们还能有什么前程!”
嘎!
满院子乱糟糟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也不敢再说话了。
为啥?
人家谢三郎手握圣旨,乃是当仁不让的钦差,他们要是还敢再说啥,人家谢三郎就敢一纸弹劾送上金銮殿,到了那个时候,天子李老三能怎么办?能给他们撑腰吗?做梦呢!?刚交代完你们听人家谢三郎的,刚出洛阳城你们就开始不听话,逼得人家谢三郎上弹章?你们这是拿谢三郎不当回事,还是拿我李老三不当回事啊!?都有谁!?站出来!
真到了那种情况,估计又是“杖责八十”!
在场的这些宦官、宫女,可不见得比牛仙童抗揍,当场打死几个都有可能!
这谁还敢再折腾!?
当然,心中不服自然是大有人在,比如,王公公。
“好好好!
您谢御史威风八面,我一个尚食局的尚食公公,自然不敢跟您谢御史放对!
咱家不会骑马!
咱家这就回宫!
回了宫城,天子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您谢御史看不上我们这些肢体不全之人!
非打即骂!
反正这件事,咱家一定要上报给天子!”
说完之后,目光越过谢直,看向了临都驿的大堂,小宦官侯胜,现在还在地上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