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厮死拉活拽的,才勉强把胖子拉扯到了路边,胖子还不干了呢——当然,是马队路过之后……
“干什么!?干什么呢!?
你拉我干什么!?
看他装束,不过就是国朝的一位监察御史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可告诉你,老子敢从蜀地到长安来做生意,我朝中也是有人的!
听说过……”
小厮费劲巴拉地把一个大胖子拉扯到路边,本来就累,再加上刚才见了马上的骑士吓了一跳,那真是惊魂未定,一颗心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呢,现在一听胖子又要吹牛逼,不由得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您老哥认识谁都没用!
实话告诉您,别说你在朝中认识个官员、宗室之类的,就算你认识天子……
照样也拿刚才那位爷没办法!”
胖子听了,暗中吃了一惊,不过一个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而已,怎么连天子都拿他没办法?全大唐,除了传说中的汜水谢三郎,谁敢顶着这样的一个名头?不过看那小厮语出真诚、不似作伪,也由不得他不信。
但是,他还是觉得怪异,又不敢全信。
他毕竟是蜀地有名有姓的豪商之一,为人粗鄙,却不代表着没有心眼,实际上,人家精明着呢,小绿豆眼一转,不由得计上心来,故作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冷哼一声:
“天子都拿他没办法?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别的不说,今天是幽州、卢龙节度使安禄山安大人乔迁之喜,连政事堂的相公,都被天子派到安宅子贺喜去了,现在满朝文武,恨不得都在幽州节帅安禄山的宅子里面饮宴。
刚才那位监察御史,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他怎么不去?
连安节帅的府门都进不去,我看啊,他就算是厉害,也有限!”
小厮一听,不由得冷哼一声,刚想怼他,却不由得一滞。
因为啥?
因为他提到了安禄山。
倒不是小厮惧怕安禄山这个幽州、卢龙的双料节度使,而是他也有些无奈——今天平康坊的买卖这么不好做,还不是因为安禄山闹得?
事实上,这些年来,安禄山在幽州边镇混得风生水起,对外作战如何暂且不说,反正打通朝堂关系这事,干得可是相当到位,要不然的话,他也不能从开元二十三年的死囚营,一步一步地混到现在的双料节度使。
至于天子的宠信,那更是没边了。
别的不说,就说今天。
天子在年前赐了安禄山一处宅院,说是让他在长安落脚使用——这事本身就透着一股恩宠的劲头,要知道安禄山乃是幽州节度使,负责整个大唐北方最重要的边境安危,这个身份,他不在幽州边境上兢兢业业,哪里有天天泡在长安城的道理?就算他因为陛见等事不得不返京,也就是待几天就走,哪里用得上专门赏赐一座府邸?
更不用说今天了,安禄山乔迁,在新赐府邸中大摆宴宴,生怕来的人太少,场面上不好看,竟然专门凑请天子,请天子下令,命文武百官前去恭贺。
天子李老三也是真给安禄山脸,竟然允了!
不但同意了安禄山的要求,还亲自传政事堂,令政事堂李相公、陈相公亲自前往恭贺!
这份恩遇,亘古未有!
当然,小厮作为一个平康坊的龟-公,自然领会不了那么深刻,他就知道,今天这买卖不好做,就是因为所有官员,全部园囿于天子的圣旨,如今正在安宅豪饮,都没空来平康坊!
想到这里,小厮抬头看着这个胖子,也不由得有点替他不值。
要不是今天的买卖不好做,明月楼也不会把这么“粗鄙”的胖子接待进去。
谁知道不接待还好,这一接待,反倒是让胖子在明月楼展现了一番风采,直接杵了明月姑娘的肺管子,直接把他轰了出来……要是这么看的话,还不如不进明月楼呢,起码……也不至于丢这么大的人……
一念至此,小厮突然觉得气消了,看着别人倒霉,总有一种快感啊……这么看着,这胖子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老哥是蜀人,这是刚来长安城吧?
不知道刚才那位爷,也情有可原……
这么说吧,人家是天宝六年到现在,唯一一位通过科举考试的进士!”
胖子一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主要是因为,这个成就,太他么难得了。
胖子刚才说他在朝中有人,也不算是纯粹的吹牛,总有个七拧八拐的关系,能够联系到朝堂中的大员……
巧了。
他还没有谋面的那位大员,恰恰就是跟着李林甫混的。
这也让他对李林甫的情况,多少有点了解。
据胖子所知,李林甫自从开元二十一年进入大唐中枢政事堂之后,一路闪展腾挪,熬走了中书令裴耀卿,挤走了诗中张九龄,彻底独掌政事堂,迄今为止,已然十一八年!
这个时间,简直突破了所有人的想象!
要知道,开元天子李老三刚刚登基的时候,一心励精图治,任用贤良,在他们的帮助下,缔造了大名鼎鼎的开元盛世,宋璟、姚崇、张说、张九龄……要没有这些贤相的存在,任凭他李老三三头六臂,也折腾不出多少浪花来。
结果呢,这些贤相的任期,左右不过三年时间,一般两年左右就会退贤让位。
而李林甫,独掌相权十八年!
这在开元朝初期,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甚至还有传言,天子李老三相当信任李林甫,不但让他独掌相权十八年,还跟身边的人商量过,要不干脆把国事全部托付给李林甫得了,至于他自己,就在宫中专心享乐即可!
这要不是高力士都急眼了,以“国柄不可轻易许人”为由,这才算是让李老三勉强打消了这个奇葩的念头,恐怕如今李林甫的威势,还要炽烈得多……
由此可见,李林甫在开元、天宝两朝的恩宠和权势。
胖子不过区区一个蜀地商贾,自然不知道“绝对的权力催生绝对腐败”这样的话,但是他也能够感觉到,李林甫李相在大唐的权势,简直是一手遮天了。
别的不说,就说科举。
别看李林甫如今权势滔天,单单论出身,可是真不算强。
不过是一个门荫入仕而已。
这种出身吧,在大唐绝对算不得好,最起码的,比正牌的科举进士,要差得远了。
所以,李林甫顶烦进士!
这不又赶上人家权势滔天吗,即便李林甫自己不提这事,手下那帮狗腿子还不会投其所好吗?要不然这么在大唐独相面前当狗腿子?
他们就给李林甫出主意,干脆取消科举得了。
李林甫一听,不成不成,好歹是国朝的伦才大典,咱就这么给取消了,不合适啊……就算天子再新任我,咱也不能这么办事啊……
狗腿子的专业素养,在这一刻得到了绝佳的发挥,嘿嘿一笑,李相公,这还不简单,国朝的伦才大典又能怎么样,说白了,不就是为大唐拣选人才吗?咱让他们选不出不就行了!?省得一年选出来三十来名进士,天天在您眼前逛荡,这不也烦人吗?
李林甫一听,有理。
就这样,开始将触手伸进了科举,且不说李林甫如何权势滔天,只说大唐科举,主观性实在太大,所谓诗赋,总有一个喜欢偏好,你喜欢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我就喜欢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你能有啥辙?这么说吧,要想在每一年的举子之中挑选出合心意的学子,很难,但是要想一个都选不出来,那可简单……再说了,不还有李林甫这位大唐独相的暗中示意吗?
就这样,大唐的科举考试,竟然陡然之间拔高了门槛,用个不恰当的词,那叫一个万马齐喑!一年科举下来,明经、明法诸科,还多少能考中几个,进士科,竟然全军覆没!
到了最后,连天子李老三都被惊动了,问李林甫,怎么回事啊,竟然一个都没有?
李林甫人家也不是简单的,急切之间,竟然有了对策,直接向天子拱手为贺。
李老三都惊了,今天一个进士都没有,这有啥可恭喜的?
李林甫说了,恭喜天子圣君在位,故而,“野无遗贤”!
啥意思?
在野的,也就是不入朝为官的人,没有一个贤良之人!
这可是“圣君在世”的外化标志之一!
听明白了吗?不是我主持的科举选不出进士来,是所有贤良人才,早就被您这位“圣君”感召,早早就入朝为官了,所以这才一个进士都没有!
李老三一听,好大喜功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件事,竟然就被李林甫这么轻而易举地给糊弄过去了!
随后,也不知道是李林甫彻底不要脸了,还是彻底放飞了自我,反正天子李老三既然也不管,我我由着我的性子来吧,不但当年一个进士不取,就连随后的几年,愣是一个都没有……
直到天宝六载,这才勉强取中了一个!
具体是谁,胖子一介商贾,懒得关心,他真正关心的,却是人家考中进士这件事情做展示出来的权势!
此人考中进士,天子士子齐声欢呼,仿佛打破了瓶颈,仿佛日后自己也能考中一样。
而胖子却在想,此人能够考中,才学自然是出众,最重要的,却是这位身后的势力,足以让李林甫足够的忌惮,要不然以李林甫口腹蜜剑的性格,断然不会让他中了这个进士!
所以……
“小哥,老夫这是第一次进京,对朝堂诸事了解不多……
还请小哥赐教。
刚才过去的那位爷,到底是谁啊?”
小厮见他前倨后恭,也没心思跟他斗气了,直接开口。
“刚才那位爷,姓高,名明,字光卿,乃是天宝七载的进士科进士,又在当年考中了宏词制科,选官入仕……一任校书郎之后,如今官升监察御史!
听说高御史前些日子出京办差,今天一见,这应该是差使办完了回京了……”
“哦,原来是高御史!?”
胖子点头,却还是纳闷。
“照小哥这么说,那就不对了啊……
入仕三年,一任校书郎还没有做完,就能调任监察御史……如此看来,堪称简在帝心呐……
可是今天乃是安禄山安节帅的乔迁之喜,天子都亲自下旨,令满朝文武前往恭贺……
这位高御史怎么没去呢?
按照道理说,人家这身份、这份恩遇,绝对在安节帅的府上喝上一杯啊……”
小厮听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就走。
一下子,把胖子给弄迷糊了,这么回事这是!?赶紧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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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别走啊……
说说……
说完之后,我这不是还要去你家看大白梨呢吗?”
小厮听了,一甩脸子。
“对不住,我家店小,招待不了你这尊大菩萨,你上别人家吧!”
胖子更愣了,好说歹说,拦住了就是不让小厮走,最后还是塞了好几根银条子,这才勉强让小厮开口。
“你问为啥高明高御史不去安禄山他们家喝喜酒?”
“是啊……”
“因为他们有仇!”
“什么仇?高御史年不过弱冠,怎么会和幽州节帅有仇?”
“因为,高御史的恩师,乃是汜水县伯,淮南节度使,汜水谢三郎!”
胖子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淮南王!?”
小厮又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着:
“这胖子,真不能招待了,连谢节帅和安禄山的恩怨都不知道,咱家大白梨招待他?可别再招待出事端来……”
胖子却顾不得小厮嘴里的闲话了,不由得心生疑惑。
“高御史竟然是谢三郎的高足……怎么回京之后,跑到平康坊来了?”
不说胖子心中的疑惑,只说高明,带着一队骑士,进了平康坊,过北曲,中曲,走马到了南曲。
整个南曲,被改造成了一处大大的宅院,正门之上,悬挂牌匾。
“淮南节度使、天下盐铁使、海疆防御使,进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