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高明,可不是当初在金銮殿上报信的少年了,年过弱冠,获字“光卿”,进士及第,入仕三年,要是真提起来,也是国朝首屈一指的“亲年才俊”了。
尤其原本狭长的双眼,还老爱学者谢直微微眯起来,再把脸这么一板,在威福自用的同时,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不过呢,高明每次回到平康坊,看着进奏院的这个牌匾,就是满脸的嫌弃。
倒不是“进奏院”三个字冲了他的肺管子。
进奏院这种机构吧,相当于后世的“驻京办”,只要是官封节度使、防御使、营田使……这类专门使职,并且有资格开府建衙的“节帅、德帅”,都有资格在西京长安或者东都洛阳设立一个,其主要的作用是三个:
一来,各地的节度使、防御使,包括谢直这样独特的盐铁使,每年都要上报治下的具体情况,到了长安,得有地方落脚。
按照朝廷的规定,每一年的十月十五,各地节帅、德帅,都要齐聚京都,然后在东月初一,参加大朝会之后,具体向朝廷上报情况。
这个程序,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冬集”。
不过呢,大唐幅员辽阔,设置节度使、防御使的地点,一般都是在边疆,真要是每一年都跑上这么一趟,天天也不用干啥正事了,全剩下赶路了,所以呢,朝廷根据实际的情况,要求各地节度使、防御使四年一来就行,其他的时间,派来使节觐见汇报即可。
无论是节度使亲至,还是委派使者,到了长安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完事情的,参加大朝会是一方面,汇报情况是另一方面,可别忘了,不是说你汇报完了就能直接回家了,还得等着朝廷那边的审核结果呢,这一来二去的,稍微一耽误,差不多就得过年见了……
这么一算,从十月十五之前抵达长安,到年前年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就让这帮节度使住客栈,也有点不像话啊……
怎么办?
朝廷下令,允许节度使在长安城内置办房产,以为落脚便宜。
二来,各路节帅、德帅,要向朝廷汇报什么紧急的消息,仅仅凭借公文,怕是讲述不清,也需要在长安这边设置一个专门的机构,有专人负责,好在上报消息的时候,方便将公文上不方便说的事情,给说清楚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进奏院名称之中的“进奏”二字,就是从这个职能演化来的。
三来,向各路“节帅、德帅”传递朝廷的消息。
这些消息呢,包括朝廷的官方消息,以及进奏院一众人等私下里,通过或正规或不正规的途径,打听出来的消息。
说是情报机构吧,不合适,毕竟朝廷和各路节帅、德帅,跟朝廷之间,并不是敌人,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态势,至少在开元、天宝年间,是这样的。
不过呢,进奏院,也确实承担着为自家节帅、德帅打探消息的重责。
总之呢,进奏院就是联系各路节帅、德帅和朝廷之间的纽带,很是重要。
事实上,不仅仅淮南节度使在长安设置了进奏院,基本上每一个拥有使职的官员,都在长安城设置了进奏院,区别,只在规模大小而已。
前文提到的天子给安禄山的赐宅,严格来讲,并不是李老三给安禄山的私宅,而是天子赐给幽州节度使的宅院,让他当做幽州节度使在长安的进奏院的,只不过被安禄山这货倒腾成自己的了。
要不然的话,天子下令满朝文武前去恭贺,也没有个理由啊,总不能说,我就喜欢安禄山这个胖子,今天他搬家,你们都是我的臣子,替我去热闹热闹……这也不像个天子的说法啊……
如果这是幽州节度使的进奏院,这话就好说多了,起码进奏院也是个半官方的机构啊,满朝文武去恭祝安禄山搬家,不像话,但是去祝贺幽州节度使进奏院落成,这个就没毛病了吧?
所以,进奏院这种机构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不过十几二十年而已,但是也已经被朝野上下所接受。
高明就算是脾气再大,也不能对“进奏院”本身有啥意见。
让他真正不痛快的,是淮南节度使、天下盐铁使、海疆防御使进奏院,所选择的位置。
平康坊!
这是个正经机构应该待的地方吗!?
你见过谁家正经半官方机构,开在红灯区的!?
事实上,当初自家师父谢三郎还仅仅是天下盐铁使的时候,准备在长安城设置进奏院,专门负责此事的谢二胖子,跑来长安城之后,都没跟谢三郎商量,直接就把平康坊的南曲给盘下来了,等谢直知道消息的时候,“天下盐铁使进奏院”的牌匾都挂上了!
长安城,一片大哗,所有人都拿“天下盐铁使”当做笑话看。
就这,谢二胖子还有理呢,进奏院那几个只能,什么给节度使落脚,还是向朝廷进奏本章,只要是在长安城中,在哪不行?在哪都耽误不了事情,但是第三个职能,打探消息呢,自然距离消息集散地越近越好!
长安城中的消息集散地,在哪?
自然是平康坊!
所以,把天下盐铁使的进奏院,安排在平康坊,一点毛病都没有!
据说消息传回扬州,谢三郎也是半晌无语,最终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认了,不代表就高兴。
谢直高兴不高兴,高明不知道,反正他是不高兴!
可是,谢二胖子毕竟是谢直的二哥,他高明见面了,必须也得以“二伯父”相称,想让他说点什么,还真是不方便。
怎么办?
高明也无奈,最多“洁身自好”而已!
事实上,高明于天宝六载来到长安应试,中进士、考制科,选官校书郎,调任监察御史,在长安城,足足生活了四五年的时间,进了平康坊之后,除了到进奏院居住之外,愣是一次花酒都没喝过!
到了最后,谢二胖子甚至直言不讳地问他,你小子……不会是有啥病吧?
你说,高明能对这处进奏院有啥好看法?
且不说高明暗自生气,进奏院的门口,也有看门的,小智,谢家部曲的谢智的独子,如今也长大成人,得了谢三郎的安排,到长安进奏院看门护院来了。
小智一见是高明,赶紧迎了上来。
“少爷回来了?一路辛苦,二爷和舅爷正等着您呢……”
少爷!
这就是高明如今在谢家的身份地位。
作为谢直的开山大弟子,作为曾经在金銮殿上直面天子和政事堂相公的高明,高明就是谢家的第四代,除了生前不入排行、死后不入祠堂之外,他在谢家的待遇,跟谢方家老大谢文,谢直家老二谢斌,老三谢斐、谢正家老四谢斑,完全一样,都是以“少爷”为称呼,甚至谢家进学了的第四代子弟,直接称呼高明为“大师兄”,
总之,一句话,高明不是谢家人,却胜似谢家人。
高明下马之后,冲着小智一笑,将战马的缰绳递了过去,随后就回了自己的院落,简单洗漱,然后换了一身居家的便装,来到了进奏院的中院二厅。
“见过二伯父,见过舅舅。”
二伯父,自然是谢正。
谢二胖子自从谢三郎当上天下盐铁使,有了开府建衙的权力之后,彻底放弃了入朝出仕的想法,直言不讳地告诉谢直,都是一家人,我不帮你谁帮你,你现在不是能开府建衙了吗,我就直接进你的幕府,反正给你干活,你总亏待不了我,总比给朝廷干活好,还得天天防着这个小心那个的,太累。
谢直也没辙,不同意还真不行。
血亲的二哥不说,关键是谢二胖子中了进士之后,一心悠游,根本没有靠制科的打算,就算是二叔谢璞动了家法,人家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这种情况,按照朝廷的规定,必须要在中进士四年之后才有资格选官入仕,谢二胖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足足三年的时间呢,总不能就看着他这么把三年时间荒废了了吧?与其让他满世界喝酒,还真不如在盐铁使幕府之中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谢直无奈之后,最后给了谢二胖子一个“天下盐铁使幕府推官”的职务,专门负责坐镇长安进奏院,成为朝廷和天下盐铁使幕府之间的联系纽带。
你还真别说,谢二胖子干别的,还真显现不出好了,但是在长安城打探消息、维护关系,还真干得有声有色的,从开元二十四年建立进奏院以后,到今天,天宝十一载,仔细算算一十六年了,到真是一点纰漏都没出。
到了最后,谢二胖子也彻底绝了入仕的想法,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坐镇长安城了。
谢直也是无奈,既然二哥就这点追求,那也甭说别的了,成全他就是了,再说了,人家谢胖子虽然有点好逸恶劳,但是在坐镇进奏院这方面,也干得不错不是。
至于高明口中的“舅舅”,却不是别人,正是杜甫。
这个称呼,高明是跟着谢直的两位小公子一起叫的。
没错,谢直的正妻,正是杜甫的表妹,河东裴家的那位裴美娘。
谢直开元二十三年离开了洛阳城后,与开元二十四年,由谢家老爷子谢顺下令,二叔谢璞亲自出面,请尚书省右丞严挺之出面做媒,想河东裴家提亲,为谢三郎,求娶裴家嫡女裴美娘,裴家当场答应,走过六礼之后,与开元二十四年,正式完婚,仔细算来,两人成婚也有十五六年的时间了,两人完婚之后,琴瑟和谐,一共养育了两名小公子,大的名叫谢斌,小的小谢斐,分别在谢家第四代之中,排名第二和第三。
顺便说一句,在谢直迎娶了裴美娘之后,时隔半年,也将洛阳北市田记金银铺的田瑾姑娘纳入房中,到了今天,也给谢三郎养育了一名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名叫谢伊娘——这么说起来,如今的谢三郎,也算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说回杜甫,他既然是谢直正妻裴美娘的表哥,又和谢直是多年的好友,自然和谢家人非常亲近,事实上,谢家下一辈里面,谢斌和谢斐直接就称呼他为“舅舅”,叫起来,比叫河东裴家人还要亲近,至于高明,自然也是如此称呼他。
事实上,杜甫不单单在私人关系上,和谢家人近亲,在公务关系上,也和谢家人亲近,他也谢二胖子一样,没有入仕朝廷,反而加入了谢直领衔的“天下盐铁使幕府”,被“谢直谢使君”,任命为“天下盐铁使使府孔目官”,跟谢正一起,坐镇长安进奏院。
说白了,人家杜甫,对于谢家人来说,乃是从里到外的“自己人”,亲近关系,估计也就比高明这样从小在谢家长大的“三郎首徒”差点,还有限。
“小明回来了?
差事还顺利吧?
听说你回程的时候,特意绕道去了趟扬州?
怎么样?家里一切尚好?
老太爷、老太太还好?
你二爷爷还好?
你师父还好?”
高明闻言,赶紧正色回答。
“差事很顺利,不过是南海的太守贪渎而已,光卿此去,有我师父的名头在,他们不敢出什么幺蛾子……
家中一切尚好!
老太爷,老太太,年岁虽然大了,身体很是不错,尤其扬州地属淮南,比关中温润,也比老家汜水要好的多,又有二爷爷和我师父的尽心照料,一切安好……
二爷爷,我师父……都好!”
谢二胖子和高明所说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正是谢顺老爷子和薛氏老太太。
那是开元二十四年谢直大婚,以“身负皇命,不得擅离扬州”为由,一力撺掇老爷子和老太太南下扬州,谢老爷子也没注意这是个“计谋”,就考虑这谢三郎大婚,他爹娘又都不在了,他和薛老太太这对祖父祖母要是也不在,实在有点不好看,就带着薛老太太去了扬州。
结果,参加完婚礼,谢直可就不让他们走了!
回老家!?门也没有啊!
咱也不说当时谢直如何说服地谢老爷子老两口,反正谢老爷子和薛老太太,等于是被谢三郎半强迫地留在了扬州。
不但如此,在谢直有意的运作、谢老爷子的默认之下,汜水谢家,慢慢地向扬州进行整体搬迁。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之后,谢家在汜水县,就留下了一处老宅,请谢直的舅舅,牛驿长代为照看,其他谢家人,除了谢直大哥在陇右,二哥在长安,剩下的,包括所有谢家部曲,全部齐聚扬州,就连谢直二叔谢璞,都没跑了,直接也被谢直摁在了扬州城。
现在说谢家是汜水谢家,还不如说是扬州谢家,更贴合实际。
故此,谢正听了高明回了一趟扬州城,自然要问问家中常备的情况。
如今听了,一切安好,自然不用多言。
“既然如此,就入席吧……”
高明领命,入席吃喝,他知道,这是谢正和杜甫特意给他张罗的接风宴,只不过长辈给晚辈接风,不必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而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杜甫一乐。
“你这孩子,跟你师父学什么不好,非学他天天板着脸、眯着眼?挺好一孩子,看着跟老头子一样,你就不会笑一笑?”
高明跟谢正、杜甫,自然也没啥不能说的,闻言之后,说了心里话。
“心里不痛快……”
“哦?怎么了这是?”
“还不是因为安禄山!”
高明一语出口,停杯不语,狭长双眼之中,满是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