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纠结了。
他被张胖子一嘴叫破了身份,在慢步前行的时候,早就想好的应对方案。
什么方案?
闹事!
为啥闹事!?
为了见见邢縡!
他是跟踪小义二来,小义一路兜兜转转到了邢家的这间赌场,虽说不见了踪影,但是高明有八成的把握,小义就算不是直接来找邢縡的,恐怕和邢縡之间也有足够的联系。
既然跟踪不成,被人识破了行迹,索性也就不暗中行事了,能见到小义哥,最好,要是不能在这家赌场见到他,见见邢縡,也行。
不过,到底如何才能见到邢縡,这恐怕就是一个问题了……
他隐藏在赌徒之中,看着邢四替邢縡出面,处理灞水帮侯七和张胖子之间的纠纷,就已经看出来了,这位邢縡“邢爷”,威势极强,起码在长安城的地下世界之中是这样的。
想让这么一位“邢爷”出面来见自己,不容易。
这个“不容易”,不是高明见不到邢縡,他如今身在邢家赌场,亮明身份之后,只要说上一句,“高光卿前来拜会刑东主”,估计邢縡就得屁颠屁颠地露面。
一来,身份。
邢縡是个什么身份?东市邢记商行的东主,长安城的围棋名家,地下世界的一方诸侯,王銲的密友……这些乱七八糟的放在一块,都没有一个能提到台面上的身份,如果非要在矬子里面拔将军,恐怕“王鉷亲弟王銲的密友”,才能勉强算是一个能说出来的身份,但是,这样的身份,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王銲的“门客”而已,当得起高明的拜会吗?
现在人家“淮南大少爷”、“白面小三郎”都到了你家地盘了,你还不赶紧出来,还懂不懂点事儿了?
二来,人情。
这个人情在哪?
就在今天早晨的结案。
虽然昨夜一场大火,是王鉷出面给压了下去,把邢縡、张胖子都从那件事情里面给摘了出去,但是,具体经办的人,是人家高明。
而且以御史台特殊到“散装”的管理模式,作为拥有独立办案权力的监察御史,人家高明要是一卜楞脑袋,就不按照王鉷的提示结案,即便王鉷这个天子宠臣,恐怕一时半会还真拿高明没啥办法,说不定到了最后,摆在天子龙书案上的卷宗里面,就会出现邢縡和张胖子的名字。
但是呢,人家高明在这件事情上,终究是“高抬贵手”了。
这个人情,邢縡得认!
更不用说早晨的人情,上午人家主动上门,你邢縡的能耐再大,不见,不合适吧。
所以,只要高明在邢家赌场亮明身份,并且明确提出他要见邢縡,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就能见到他。
但是,高明没有这么做。
为啥?
因为高明要见邢縡,又不是想看看这位“王銲密友”长得什么模样,他是真正有事情要办的——高明还指望着,从邢縡的嘴里打听到小义的消息呢。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高明不能主动提出来要见邢縡,而是要想办法,让邢縡主动来见自己。
为啥?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主动权”的问题。
我有事儿找你,主动来找你,说了事情,办与不办,主动权在你,于我而言,这叫“求人”。
我有事儿找你,想办法逼得你不得不来找我,你说你的诉求,我提我的要求,这叫“交换”。
两者之间的差异,细品。
高明自然不愿意“求人”,自然就要想办法进行“交换”了。
用什么来“交换”?今天早晨的那个结案的人情吗?
不行!
把邢縡从灞水码头大火里面摘出去,真正出力的,是王鉷,或者说是王銲,他高明在其中不过顺水推舟而已,说白了,就是帮忙倒是没有帮上什么忙,但是也没有给邢縡捣乱的水平。
说人情,确实有,但是并没有多大。
事实上,这种“不见得能把事情做成,但是一定能让你事情做不成”的位置,在计算人情的时候,才是最为尴尬的位置,人家领不领这份人情,两可之间,即便领了这份人情,就内心来讲,对这个位置上的人,也缺乏好感,相应的,表达谢意的程度,也有限。
最关键的,时过境迁之后,在“尴尬位置”上的人,再想去找人家办事,那就是一码归一码了,就回到了前文提到的那个状态上,办与不办,主动权就在人家的手上了……
高明在这件事上,针对邢縡,就是这么一个“尴尬位置”上的人。
冷着脸拒绝王鉷的说项,有“淮南王”汜水侯在背后支撑着,就算王鉷是御史大夫,也拿高明没有什么好办法,至少是短时间之内没有办法,具体到邢縡的身上,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就是“不见得能把事情做成,但是一定能让你事情做不成”的真正含义。
但是,现在,高明既然因为某种原因“顺水推舟”地放了邢縡一马,邢縡自然要“领这份人情”,不过这份“人情”的重量,可不重。
不用妄自菲薄,高明自己就出身“淮南”,自然知道淮南节度使府的谍报司的老大,份量肯定不轻!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邢縡要领高明的这份“人情”,这份“人情”的重量,也不见得能够超过小义哥的重量。
所以,高明站立在赌桌之前,就已然决定,要把邢縡“逼出来”!
怎么逼?
这不是现成的吗?
今天要是没有灞水帮胡七在这里,事情恐怕还真不好办。
但是,既然人齐了,那就来吧。
胡七身为“朝廷案犯”,张胖子资助其“跑路”,邢四出面为张胖子和胡七“提供方便”!
昨夜一场大火,虽然定案了,但是案犯还没有被缉拿归案……
你张胖子也好,邢縡也好,不就是走通了王鉷的关系,把自己摘出去了吗?好,我这个监察御史给御史大夫面子,不在案件本身之中牵扯你们。
但是,王鉷这个御史大夫把你们“摘”出去,可没有让你们双方帮着“胡七”潜逃!
咱们一码归一码。
昨夜大火,没有你们的事儿了……
但是!
帮助朝廷案犯“潜逃”,这是新情况,咱们就得说道说道了!
甭说邢四见财起意,看见了价值一百三十贯的玉佩,就想着收入囊中,就算没有这事儿,仅仅凭胡七出现在邢家赌场,又是在这里被张胖子“提醒”潜逃,高明就有把握,一定要把邢四牵扯到“胡七潜逃”这个案子之中!
不如此,如何能逼出“邢爷”!?
事实上,高明走到赌桌前面站定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如何将邢縡“逼出来”。
第一步,拿下胡七。
他是一切罪行的根源!
没有他,就没有罪责,更不用说牵扯到别人的身上。
第二步,明确张胖子资助胡七“潜逃”。
什么人命钱不人命钱的,你张胖子不但给胡七“资金”,还给他通风报信,说什么都没用,这就是实锤!
第三步,就是针对邢四的了。
高明本来想着,从“邢家赌场”这个“地点”入手,反正张胖子和胡七,是在这里完成的“消息”和“资金”的双重传递,你这个场所,就是给他们提供方面的……
结果,邢四的“贪婪”,更是给高明绝佳的理由。
张胖子拿出一枚玉佩,一百三十贯,经过邢四的手,最后到了胡七的手上,不管是一百三十贯还是六十贯,反正是够胡七“潜逃”的就行。
这个逻辑里面,重点在于——邢四经手了!
原来的想法,是“张胖子资助胡七潜逃,邢四通过提供场地的方式,替他们提供方便”。
现在的情况,是“张胖子通过邢四,向胡七提供资金,帮助其潜逃”!
两种说法,并不一样!
如果说第一种说法,邢四这个提供场地的,不过是有点次要责任而已,但是,在第二种说法里面,邢四就跟张胖子一样,都是为胡七“潜逃”提供方便的主儿了,这是啥?这是主要责任,想跑都跑不了!
事情,超出高明想象地顺利!
所以他才会和声细语地,跟邢四斗两句咳嗽,知道邢四自己提到“邢爷”,也就是邢縡,高明立马翻脸!
为啥?
目的!
高明折腾了这么说事情,第一步第二步的,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把邢縡“逼出来”?难道他真的对邢四、张胖子有什么兴趣不成?
现在你邢四既然主动提到了邢縡……
成了!
逻辑链通了!
你邢四不过是一个赌场打手,有什么资格,又是给朝廷案犯潜逃提供方便,又是帮助他处理资金的?还不是有邢縡在你背后授意!?
这件事,只要进入了司法程序,邢縡就算不死也得多一层皮!
什么,不怕?
有王銲、王鉷兄弟保你?
好啊,且不说高明要紧牙关要办你邢縡,他王鉷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你,也不说你区区王銲一个棋友,王鉷堂堂御史大夫、天子宠臣,为了你出手一次还不行,还要出手第二次保你,他愿意不愿意,只说高明,还有别的办法啊……
什么办法?
骂他!
你不是“邢爷”吗?
你不是在长安城地下世界一呼百应吗?
你不是都不用自己出面,仅仅派个打手出来,就能解决两条人命的争端吗?
好!
我骂得就是你!
“你不配!”
这句话,是话拱话说出来的,但是,高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冲着赌场二楼的包间说的!
你不配!
邢四不配,你,邢縡,同样不配!
好了!
你堂堂“邢爷”,被人当着好几十赌徒的面,就差指着鼻子骂街了,你还能忍得住?
你邢縡要是这都忍得住,那行了,日后这些赌徒出门给你散播消息的时候,你也继续忍着吧……等到了那个时候,咱们看看,你这个“邢爷”,到底还有多少人认!
高明说出“你不配”三个字以后,双眼就紧盯着二楼的包间,就等着邢縡出面了。
在等待的过程中,脑海中有重新复盘了一下,布局合理,逻辑清晰,没毛病,高明就不信,邢縡真能忍得住!
结果,让高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邢縡还没有出面呢,胡七倒是先说话了。
这可就闹心了!
胡七有罪,这才是一切谋划的根源所在,要不然的话,根本牵扯不到张胖子、邢四,甚至他们身后的邢縡身上……
要想逼出邢縡,骂他是一方面,最重要的一方面,就是要把邢縡牵扯到“胡七潜逃”这件事情里面,只有这样,才能逼得他出面来找自己,高明才好通过“交换”的方式,来获知小义的情况。
现在,胡七,不“潜逃”了,他要自首!
这他么还说个屁啊!?
高明恨恨地瞪了胡七一眼,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根本不会去理会胡七!
一个灞水帮的帮主而已,真拿自己当人物了?一个在长安城中混了半辈子都没混明白的主儿,这样一条性命,能有多大的份量!?还用自己的性命,换灞水帮众人以后的生活……想啥呢!?现如今灞水帮已然在朝廷那边挂了号,不将之覆灭,五百万担漕粮也不答应!
但是,高明,终究不同……
“高御史,我胡七识人不明,错信了邢縡和张胖子,才导致今天的祸事……
可怜我还指望这邢爷为我灞水帮主持公道……谁知道他早就伙同张胖子,把我灞水帮给卖了!
高御史!
我……我胡七死不足惜!
可是我灞水帮老幼妇孺共计一百一十六口,他们可怜,他们无罪!
只求您高御史,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将十六哥和柱子两人的人命钱送回灞水帮,也好让老幼妇孺有口吃的!
至于我胡七,任凭你高御史处置就是!”
说完之后,竟然不顾周全的横刀就压在脖子之上,一个劲地磕头,把赌桌磕得“邦邦”作响!
他如此做派,都吓了周全一跳,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微微抬高了手中的横刀。
他竟然,手软了!
为啥!?
因为周全出身扬州幼孤营,那是从谢三郎到了扬州之后才算过上了几天好日子,至于以前,他周全也好,刘安也罢,过的日子,恰恰就是胡七嘴里“老幼妇孺”的日子。
眼看着胡七为了帮众老幼而舍生忘死,高明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以前……
然后,周全就看向了高明,只见这位“淮南大少爷”,神色也有些不同……
为啥?
因为高明在拜师谢三郎之前,日子也不好过。
七岁,刚刚懂事的年纪,亲生父亲卷入了长安粮案,满门抄斩,只有他随着母亲,被二叔高主事接到洛阳城,还没等他适应洛阳的生活呢,二叔高主事又被卷入了洛阳粮案之中,全家流放,这一回,连高明的亲生母亲都跟他们老高家混不下去了,竟然准备回娘家改嫁。
当时,要是没有谢三郎受了高主事之托,将他高明收入门墙,高明现在哪有什么“淮南大少爷”可做,估计也得过上胡七嘴中的“老幼妇孺”的日子!
现在,看着胡七在赌桌上磕头,高明终究……狠不下心来。
一边是“逼出邢縡”的目标,一边是胡七的泣血祈求……
一边是小义哥身上背负的“淮南大计”,一边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长安混子……
一边是权谋智计,一边是一百一十六口老幼妇孺……
怎么选?
一声叹息……
“逼出邢縡”,再想办法!
高明做出了选择,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不过,看着胡七,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终究是他坏了自己的好事,死罪饶过,活罪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