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驿,一场大戏终于落幕了。
安禄山,带着身边一百三十二名随从的曳落河,打马向东,准备回归幽州出征塞外。
安庆宗、严庄严夫子,拂袖而走,却是向西回归长安,他们终于没有跟随安禄山一同出发,毕竟高明起头,王鉷出言,李林甫默认的情况下,即便以安禄山东平郡王这个天子面前红人的身份,也不敢强行带走两人,只得咬着牙、憋着气,让他们两个会长安镇守东平郡王府。
王鉷和李林甫联袂而去,他们应高明的请求,要奏请天子,彻查安禄山的东平郡王府,同时也需要第一时间向天子汇报那“三千斤火药”的始末。
满朝文武,也纷纷离去。
片刻之间,长乐驿诺大的正堂,竟然变得空空荡荡的。
按照道理来说,人都走了,长乐驿的驿长,应该安排驿丁前去收拾一番,归置干净了,好准备迎接下一波迎来送往的公私人等。
但是,今天,长乐驿的驿长,愣是没敢开口。
为啥?
因为还有一人,站在长乐驿的正堂之中。
高明!
说实话,长乐驿的驿长,自从执掌了长乐驿一来,自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什么名臣流放,什么名士惜别,什么豪富送行,一年到头,都不知道要见识多少回了,就连在大唐声名显赫的名臣猛将,在长乐驿喝多了,不管是激于义愤还是借酒撒风,亲自动手打别人个鼻青脸肿或者被别人揍个鼻青脸肿,在长乐驿都不算是啥新鲜事了。
他这个驿长,早就见怪不怪。
折腾呗。
坏了东西,赔。
伤了人,治。
惹不起,认倒霉。
左右长乐驿乃是西京长安东门外的第一驿站,除了都亭驿,还没有哪个驿长敢说能够强压长乐驿一头,这是啥意思?这就是说,长乐驿就是朝廷的脸面,朝廷就算再精穷,也少不得长乐驿运转的那点子小钱,况且,如今的朝廷,有人家汜水侯的盐铁支持着,也不缺钱不是……
反正人家驿长也算是看开了,该尽的责任,我尽到,能不得罪的人,我也不得罪,一年到头,迎来送往,这都是干习惯了的事情,奔奔坎坎、跌跌撞撞,一年下来,不还是能多少落在手里一点实惠不是……
再说了,还涨见识呢……
这不,今天又涨知识了!
郡王出征,见过……
大唐首相前来送行,见过……
满朝文武,得了天子令,同样也来送行,也见过……
不过……
一名监察御史出面,当面对着郡王一顿爆骂,这个可就新鲜了……
最厉害的,监察御史不但骂了人屁事都没有,还一开口就留下郡王身边的世子和智囊!
这个……可是真没见过啊!
长乐驿驿长自忖有点见识,结果,今天愣是被教做人了!
眼看着长乐驿正堂之中空空荡荡了起来,满朝文武都走了,只留下高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正堂之中,长乐驿的驿长,愣是不敢过去收拾屋子……人家监察御史连郡王都敢怼,面对大唐首相和御史大夫,在满朝文武面前侃侃而谈,自从进入了正堂之后,就一直引领着正堂之上的气氛,直到最后气走了东平郡王,逼得王世子和郡王智囊不得不留在长安城,这样的牛逼人物,占据了正堂,待会,怎么了!?那是给长乐驿的面子!?咱可不能给脸不要脸!不就占据一会正堂吗,有啥啊,反正看今天这个架势,也没什么人要迎来送往了不是……就算有,长乐驿的驿长就不信了,还真有人敢在这位高御史面前闹事……
不过呢,驿长也有点迷糊,刚才高御史多横,颇有拳打文臣、脚踢武将的架势,满朝文武在他面前,全都不够看,别说安禄山这个东平郡王让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就是堂堂大唐首相李林甫,自从人家高御史进了门之后,愣是正眼看他一眼都不看,到了最后,李相爷竟然一个“不”字都没说……
这样的人物,难道还有啥为难的事情不成,怎么满朝文武都走了,他还站在正堂之上,孤零零的,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
结果,还没等驿长琢磨明白,他就再一次被打脸了……
一人,带着几名随从,匆匆来到长乐驿,进门之后,一眼就看到了正堂之上的高明,想都没想,就快步而去。
驿长大惊,刚要阻拦,却不想高明却从沉思之中缓了过来,一眼看到了来人,微微一笑,主动招呼:
“小义哥!”
驿长一听,顿时吓出来一声冷汗,这是……熟人啊,还是高御史的兄长?幸亏没拦着,要是给拦住了,以高御史如今的威势,都不用说什么重话,瞪自己一眼都受不了。
暗自庆幸之后,驿长又是突然一愣,跟淮南大少爷关系亲近……名叫小义……艾玛,那不就是传说中的“淮南笑面神”!?
幸亏没拦着!
如果说刚才仅仅是冷汗马上就要下来了,那么现在,已经是满脑门子都是冷汗了。
长乐驿乃是长安城东第一驿站,迎来送往自然不必多说,消息也是最为灵通不过,淮南笑面神在长安城明面上可能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在整个大唐的地下世界,那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别人不知道他的情况,驿长天天面对三教九流的,他还能不知道吗?
现在一听,怎么着?这位就是传说之中的谢小义!?幸亏没拦着……
就在驿长暗自心惊的时候,高明和小义两人,突然同时转头,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驿长被吓了一跳,随即反应了过来,懂!这是嫌弃我碍眼了,得,赶紧走!
不但他走了,走之前还特意把长乐驿的驿卒、驿丁轰得远远的,省得有那个不开眼的,给长乐驿招惹了是非……
且不说驿长,只说高明和小义。
小义见了高明脸色不太好,不由得一愣。
“怎么了这是!?”
别看高明在满朝文武面前都敢破口大骂,当着李林甫,指着安禄山的鼻子骂他这个胖子狡诈,但是在自己人面前,尤其是在从小就带着他一起玩到大的小义面前,却没有那么强势,闻言之后一声苦笑,脸上表情,也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吭哧了半天,这才说道:
“那个……我可能……给师父,给咱们淮南惹事了……”
“这是怎么话儿说得?”
“安禄山临时之时,明确说了,这一次出征塞外,只要他旗开得胜,回朝之后就要借大胜之威,对咱们淮南开战,以此来了解与师父的恩怨……”
小义听了,脸上的笑容一僵,却还是强行说道:
“那叫吹牛-逼呢,且不说安禄山此次出征,能不能旗开得胜,就算他真的打败了胡人又能如何!?
还找三爷报仇!?
他不找三爷,三爷还憋着找他呢!”
给高明打完气之后,小义也不得不多问一句。
“到底发生了什么,少爷你跟我说说,越是详细越好……
咱们纵然不怕他安禄山,但是既然他亲口说了这个,也不得不做一二防备……
我记得三爷曾经说过,对待敌人,在战略上藐视的同时,也要在战术上重视!
现在咱们对他们了解的越多,准备上也就越是周全!”
高明闻言点头,这个道理,自家师父也跟他提过,尤其他从队正升任旅率之后,也算是淮南军中一个中层的带队军官了,谢三郎特意抽了几天的时间,专门对他在战术、战略上进行过教导,开宗明义就是这句话,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这句话,几乎贯穿了高明投军淮南军的始终,现在听来,竟然有那么一丝的亲切感,也正是由于这一丝亲切,让他走出来刚才的情绪,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混不吝气质油然而生。
怕个屁!?
天塌了,有自家师父顶着!
再说了,别看安禄山今天嚣张,正如小义所说,他不来找自己师父,自己师父还憋着劲要找他麻烦呢!
现在的情况,最坏,也不过是早一点引发幽州和淮南之间的争斗而已……
早早晚晚的事儿!
想到这里,高明不再纠结,把刚才在长乐驿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小义就那么静静地听着,除了偶尔开口追问几个细节之外,再也没有打断过高明的叙述,直到高明全部说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事儿,不大……”
小义听完之后,直接给出了判断,也不知道是给高明宽心,还是真的如此想的,直接说道:
“安禄山当时算是让你给逼到了绝境,不过是装可怜卖惨而已,他要是不把这件事情和三爷的恩怨搅和在一起,他一个东平郡王,凭什么不让人去查验他的府邸?
所以,那些什么夸奖你是年轻一辈第一人也好,什么要和三爷了却恩怨也罢,不过是面上的胡话而已,当不得真……
只不过,最后临时之时,你把安庆宗和严庄两人强行留下,那个时候,他安禄山再一次提到大胜之后如何,倒是有了几分真正的味道在里面……”
高明听了,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这么说,我还是给师父惹事了?”
小义见状,哈哈一笑。
“这算惹什么事儿!?
咱们跟安禄山之间,早晚都要做过一场才是……
他安禄山不要脸,还妄想把这场恩怨留给下一代,你师父可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这些年,三爷带着咱们在淮南,买盐铁,通海贸,练新军,给朝廷效力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不就是为了却这一场恩怨做准备吗?
现在,今天,在这长乐驿,不过是你帮着把这个盖子揭开了而已,算得了什么大事?
只不过,这个情况,终究直接涉及到了安禄山,回头,你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我传递回扬州,让三爷看看也就是了……”
高明闻言,只得点头,也只得如此了
不过,终究还是有点不高兴,顺嘴嘀咕了一句。
“要是我最后没有强留安庆宗和严庄就好了……”
小义闻言,却摇了摇头。
“这不对!
说实话,我正要夸你呢……
最后强留他们,干得好!”
高明闻言一愣。
“小义哥,你是说安庆宗?他本来是安禄山的嫡长子,就算没有我,按照道理,安禄山出征,也不能带着他……”
小义却直接摇头。
“不是安庆宗,是严庄。”
原来,严庄乃是河北人,读书不成,屡试不第,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让人忽悠着前往幽州方镇谋生,因为他读过两天书,不知道因为啥就入了安禄山的法眼,被征辟到了安禄山的使府之中,颇得重用,经过多年的发展,竟然成了安禄山身边的首席谋士,与坐镇幽州的高尚,并称为安禄山的左膀右臂。
“……但是,这里面有个说不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严庄到底是如何结识了安禄山,并且在短短时间内取信于他,最终被安禄山以为臂膀。
说实话,这些年,咱们淮南谍报司,一直以来都在收集幽州那边的消息,像严庄这么重要的人物,自然也进入了咱们的视线,头几年,我还特意安排了人,到严庄的河北老家去探访了一番,发现他在河北老家的经历,和他口述的情况基本一致。
但是,这中间,就是差了这么一环,就是不知道一个在老家都快混不下去的落魄读书人,是怎么到了幽州,就得了幽州节度使的青眼……
还是三爷听了汇报之后,提出来一个猜测……”
高明追问:“什么猜测?”
小义缓缓说道:“三爷怀疑,这个严庄,如果在明面上找不到他的进身之阶,那么,他就有可能是弥勒教中的重要人物,是走了弥勒教的途径,这才认识了安禄山!”
高明一听,不由得连连点头。
还真有这个可能,河北地,在大唐,本来就是弥勒教传教的重点区域,在乡野之中,生命力极其顽强,影响力也超乎想象,严庄本来就是河北人,如果说他本来就是弥勒教的信徒,那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况且,以淮南谍报司对幽州安禄山的重视,愣是查不出来严庄到底怎么认识的安禄山,仔细想想,还真是只有弥勒教这个途径能够解释得通了。
“咱们现在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谍报司上下,还是比较倾向这个猜测就是事实的……”
说到这里,小义顿了一下,特意左右看了看,见长乐驿众人都远远地散开,根本不可能听到他和高明的谈话,这才说道:
“这一次,大量火药和黑衣人,走弥勒教的途径进入长安城,谍报司就怀疑,在这件事情里面,有可能有弥勒教的深度参与……
严庄如果真的是走弥勒教的途径认识了安禄山,那么,他就有可能是弥勒教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眼看着还有三千斤火药隐藏在长安城中,他这个‘弥勒教’的人物,被你强行留下,到不一定是坏事……”
高明听了连连点头,随即开口问道:
“小义哥,我这边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你那边呢,有收获了吗?”
小义闻言,哈哈大笑。
“我来找你,正是此事!至于收获……简直超出想象啊!”
高明的眼睛一亮。
“找到了?”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当然是黑衣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