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皇宫秋捺钵定在庆州,这里地貌特别,一边是绵延起伏的山陵,山上陡峭的石峰相连,白桦松木相拥,显得雄奇秀美;另一边则是平坦辽阔的草原,野花逶迤点缀着泛黄的秋草,察罕木伦河蜿蜒地流过山丘、流过草原,为这片高地输送着清新的血液,让它在萧瑟的秋冬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不仅引来大量的野牛麋麂、灵豹猛虎,也吸引着爱好秋猎的君王。
由于燕燕身怀六甲,耶律贤为了她的舒适和安全,吩咐尚辇局准备了三辆宽大坚固的骆车,每日更换使用。骆驼车虽然比马车笨拙缓慢,但十分平稳。然而,刚抵达目的地,尚未下车卸物,就见几匹快马风驰电掣地朝御帐奔来,耶律煌及耶律颓然立刻警戒地守在帝后合乘的驼车前,太师耶律福新则带着一队护卫迎了上去,但很快,他带着那几个人过来了。
燕燕认出其中有一人是太医,另一人看似宫帐官,其余人则是他们的护卫。
“陛下,齐王府有要事求见!”耶律福新对耶律贤说。
一听齐王府有事,耶律贤即刻下车,那几个人也纷纷下马行礼。
随后,他们低声交谈几句后,耶律贤返回车前对燕燕说:“齐王生病,想要见我,我得去看他。”
一听事关二姐夫,燕燕急忙问:“怎么突然生病了,很重吗?”
“太医说很重,怕熬不过几日。”耶律贤目光阴郁地说。
燕燕看看偏西的日头,担心地问:“齐王行帐现在何处?”
“云山堡。”
燕燕眉毛一扬,“那不是我们今早路过的小山村吗?你要现在就赶去?”
“是的。”耶律贤看到耶律煌已整理好队伍,正簇拥着他的马车等在前方时,对她说:“我会尽快返回,你自己多留心身体,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记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
“我明白,你放心去吧。”
放心?纵有许多个不放心的理由,耶律贤也只是点了点头,沉默地巡视了一下四周。
远处,各大院部已陆续抵达,放眼望去,到处是车马行帐及飘舞翻飞的旗幡;附近,耶律颓然正尽职地调配军队安排对崇德宫的护卫,其他尚宫小底也都各自忙活着——布置营帐,升炉架火……
皇后寝宫位于整个营地核心,他的确应该放心。
撇开心头的忧虑,他对她微笑,“好,我走了。”
到了马车前,他对车夫说:“天黑前赶到云山堡,希望你和马都没有问题。”
“陛下放心,臣奴和马车绝不会出问题。”
车夫信心饱满地回答。从鸭子河到庆州,陛下都与皇后同乘高大宽敞的骆驼车,因此他与车马一路空车悠闲自在地跟着缓慢的骆驼车而来,体力没什么消耗,因此他才敢这么夸口。
耶律贤自然也明白,因此没再说什么。
“陛下等等!”
正要上车时,忽听身后燕燕的声音,他转回身,见她已经下车,正拿着他的斗篷快步走来。
“把这个给陛下穿上。”她将斗篷递给站在耶律贤身边的燕奴。惜瑶升为尚宫娘娘后,只在重要时刻或奉召时侍候皇帝,寝殿杂务主要由燕奴负责。“入秋了,早
晚天凉,你们得注意让陛下避寒。”
燕奴满脸胀红,接过斗篷侍候耶律贤穿上,愧疚地说:“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奴婢一时忙着启程,倒把这个给忘了。”
“不怪她们,刚到就要走,她们脑子还没转过来呢。”耶律贤转向她,面带笑容地说,“皇后不必担心,朕如今身体好多了。”
“那也要多保重才是。”燕燕抬起手为他调正斗篷上的佩饰,补充道:“太阳就要落山了,陛下路上别太急着赶路,一切以安全为重。”
“朕知道,你也一样。”耶律贤拉住她的手轻握一下后放开,踏上了马车。她的体贴关心像暖流般温暖着他的身心,将他先前的那股不安冲走。
御驾启动,不仅耶律煌率领的御帐亲军全军跟随,就连太师太保和一众侍应小底也得跟随,霎时只听马蹄踏踏,车轮嘎嘎,等车行人走后,刚才还很热闹的山地顿时显得空寂了。
尽管皇帝陛下不在,而且路途上帝后总是合用一宫,但耶律颓然还是按照捺钵规矩,设置了二宫九帐十八营——二宫,即彰愍宫与崇德宫,帝后寝宫;九帐,即帝后贴身小底们的居所;十八营则是亲军护卫的居所;最后是自行搭帐的身份低微的侍从奴仆。每一帐每一营下又分为若干小帐,每一小帐内住五至八人,分三层将二宫围在中央,在二宫九帐十八营的外围,方是朝廷其他院部的营区,所有宫帐都面向日出的东方,此为契丹皇帝巡游中的宫室布局。
夜,徐徐降临。
一堆堆的篝火在草原山陵间点燃,烤肉奶酒的香味飘洒在空中,对长年累月迁徙于大漠草原的人们来说,享受着温暖的篝火、品尝着美味的食物,便是最大的满足与快乐。然而,并非人人如此。
距御帐行宫不足五里的幽山南麓,宋王帐内弥漫着冲天酒气。
“此身不得做皇帝,我心不甘!”耶律喜隐手里端着银酒杯一边喝着,一边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饥饿猛虎般焦躁地来回走着。
他的话和他泛红的眼睛让坐在火边为他烤肉热酒的萧依兰十分担心,嫁给他两年来,她对他的心思早已了如指掌。
他的父亲耶律李胡是太祖阿保机第三子,也是太宗耶律德光的弟弟,太宗在位时,曾应疼爱幼子的皇太后要求,立他为“皇太子”,那意味着李胡将会是皇位继承人。可是太宗在率军出征中原的路上病故,当时随军出征的太宗侄子、也就是废太子耶律倍之子耶律阮被众将推上皇位,继续率军征战。
上京的皇太后闻知此事大发脾气。耶律倍虽是自己亲生的,但她偏偏不喜欢这个喜好舞文弄笔的长子,不仅游说皇帝丈夫废了长子的太子位,还将他逼得逃离故乡,最后死在异乡,如今又怎会愿意看到皇位重新回到长子后人手中?
于是不甘心的老太太当即宣布三子李胡为帝,并调集军队准备与耶律阮率领的辽朝大军决战,幸好朝中老臣极力劝说,她也很快意识到纵使自己拼凑起十万八万人马,又怎打得过耶律阮所率领的久经沙场的辽朝主力大军?
无奈之中她悻然作罢,才避免了皇室一场手足相残、祖孙反目的悲剧发生。但从那之后,李胡就认定自己的皇位被大哥的儿子耶律阮抢走了,立志要把它夺回
来。这种情绪从耶律喜隐幼年时就深深地影响着他,导致他跟父亲一样一心只想夺回皇位,数次谋反数次被抓,他父亲在最后一次谋反被抓时病死牢里。
父亲死后,喜隐不仅未加收敛,相反更加急于抢回皇位,完成父业。然而他的言行计谋在依兰看来,不过是以卵击石。她真心喜欢他,不忍心看着他自取灭亡,因此嫁给他后,她经常劝他,并一改过去刁蛮任性的脾气处处迎合迁就他,希望用女人的温柔和孩子的可爱拴住他,让他放弃痴念好好跟她过完下半辈子。可现在,才安稳没多久,他又故态复萌,想起他的皇帝梦来了,这怎能不让她担心?
“那人是谁?”想到一定是那人撺掇的,依兰语气生硬地问。
“谁?”喜隐仰脖子灌下一口酒。
“刚才在骆驼架前跟你说话的人。”
“一个奴仆而已。”
“奴仆怎会那样躲躲闪闪的?”
“你管那么多干嘛?”喜隐显得不耐烦。
“你是我的夫君,我能看着你往悬崖下跳不管吗?”
一声脆响,喜隐将手中的空酒杯摔到了盛放酒具的银盘上。
萧依兰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忽然发飙的脾性,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沉默地起身走过来捡起由银盘滚落地上的酒杯,可伸出的手被他半空一把抓住。
“你敢说我是往悬崖下跳?”他瞪着因饮酒太多而发红的眼睛,有力捏着她的手,力气大得知道他足以弄痛她。
可是她只是看着他,不言不语不求饶,而她的忍耐和沉默令他更加不满,用力一拽将她扯进怀里用力摇晃着她,“为什么你总是要阻拦我?难道你是害怕我伤了你妹妹?”
“不,我害怕你伤了你自己!”
“狗屎!”他忽然推开她,在她踉跄后退几乎摔倒时又一把抓回她,低声吼道:“我告诉过你,我才是该继承皇位的人,是他们剥夺了我的权利,还几次三番将我关进牢里,我父王也是被他们害死的,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你要是敢出卖我,或者把今天来找我的那人告诉你妹妹,我会杀了你!”
说这话时,他俊美的五官扭曲,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依兰并不惧怕他。
“我已经嫁给了你,为你生了女儿,今生今世都属于你,又怎会出卖你?”她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跟我和孩子在一起好好活着。可是,如果你一定要造反,我也阻挡不了,如果有一天你被抓被杀,我会陪着你;如果你当了皇帝,我会为你高兴。无论如何,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耶律喜隐定定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迅速变化着——吃惊、感动、怀疑、不解,然后复归凶狠。
“少来这一套!”他放开她退后一步冷冷地说:“女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改变主意,绝不!”
“我没有……”
“王爷,人都齐啦!”
帐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耶律喜隐立刻走向帐门,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今夜别等我,睡你的!”
说完便走了出去。
依兰久久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最终低叹一声,跌坐在毡席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