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郎西关,沿途的驿站门楣上都悬了白花,馆内的驿丞也冠扎白巾,腰束白带,竟是在服国丧。我胆战心惊,问道:“是谁崩了?太后,还是……”
“是皇后娘娘山陵崩。”
我松了口气,却又不敢置信:“我东去之前刺史府还接到了皇嫡长子出世,母子均安,赐今岁产子妇人一雉、壶酒、十钱的恩养诏令,怎么可能喜讯传来一个多月,皇后娘娘就崩了?”
徐恪突然急令我去曲靖与他会合,会不会是皇后驾崩影响了政局,刺史府有什么变故?
可那也不对,承汉朝虽然不禁皇后与闻政事,但这位皇后是太后自小抚养大的侄女,天性纯孝,为免与姑母兼婆婆发生冲突,一向是不理政事的。她的驾崩不可能产生足以使政局动荡的冲击,进而影响到南州刺史府。
我转动脑筋,却得不到解答,最后脑里灵光一闪:莫不是天子夫妻情深,痛失皇后,做出了什么不理智政治决策?
我胡乱猜测,那刚才被我询问的驿丞也没有皇后驾崩原因的确切情况,也用胡乱猜测的答案敷衍我:“皇后娘娘或许是产后风吧?”
“绝不可能。”
产后风多是不良生育习惯而导致的感染,自我给太后动过妇科手术以后,宫里的卫生习惯已经照着我的提议改进了许多,生育感染的机率大幅度降低。加之皇后又是在二十五岁的生育黄金期产子,不像未成年女子生育那么凶险,怎么可能在产后两个多月才闹出什么产后风来?
我在胡思乱想中吃过午饭,骑上驿丞换好的马匹继续赶路,终于在徐恪勒令的十日期限内赶到了曲靖。到了徐恪的临时办公地后,我才发现本该留守大理的别驾吴通和都官从事郑会都在室内发呆,不禁大吃一惊:到底是什么事,竟能够让这两个应该主理州务的刺史府能吏,跑到曲靖来对着刺史发呆?
我俯身给三人行礼,徐恪也不废话,直接便从案头递给我两只锦匣。
我看那锦匣的制式一只是装天子诏令、另一只是装相台行令的,便依礼接过后再打开锦匣,天子诏令写的是:“着将曲靖、冲头、西屏以东至现南疆大营新得夜郎旧地,从南州刺史部析出,另设贵州,以贵阳侯越诚为刺史。南州刺史部须应越诚所请,输送钱粮物资,襄助筹建贵阳刺史府,不得延误。”
南州这六年里有南军武力开疆,也有远处部落自愿依附,疆土已经扩张得比滇国全盛时还大许多,加上张典从南方掳来的俘虏,全州总计人口六百多万,析出一部分另组州郡本是必然之势。但析出两州的话,其中便有一件事不能不解决——南疆大营十五万大军的供养!
南疆大营的总营盘在南州析分以后,就落在了贵州辖内。它本来一直由南州以一州之力供养的,现在南州一分为二,原本的粮草输送系统便要拆分重组,南军的供养问题该如何处置?
这诏令析分南州,竟对南疆大营十五万大军的给养问题只字不提,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错愕无比,拿起那诏令对着窗户透过来的明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细看几遍,终于发现其中异况,震骇惊怒,莫可明状,下意识的将那诏令一掷:“混帐东西,谁敢窃取国器,伪造天子诏令!”
徐恪等人吓了一跳,连忙示意我安静,免得使人生疑。吴通问道:“云抚使,你从哪里看出这是伪诏?”
“天子勤政,凡涉及正式行政诏令多御笔亲书,极少使人代笔。这诏令的笔迹虽与天子相似,独缺风骨,定是有人着意模仿。”
我回想以前在齐略身边,看他理事的习惯,一指诏书上盖着的玺印:“天子行诏都是先书后印,这诏书却是墨迹写在印泥上,次序颠倒,分明是有人先以空白诏书盗印天子宝玺,然后再伪造诏令!”
吴通将那诏令拣了起来,就光细看:“我们也是看这诏令不清,大有蹊跷,却没想能从这用笔用印的细微之处,就断定其真伪。”
我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的乱跳,说不出的慌张:齐略一直在努力加强中央集权,像这种设置州郡的事,怎能容忍他人弄权?且这盗取国器,伪造诏令的事何等严重,不是长安有大变,哪个权臣有这等胆量?
我眼前阵阵发黑,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有人害了他?谁敢害他?!”
徐恪安慰我:“云抚使,陛下是英明难欺之主,屑小之辈须害他不得。”
“正因为他是难欺之主,若非身有不测,谁如此胆大妄为?”
我这才发现自己怎么镇定也无济于事,只得抖着手去摸另一道相台政令,哑声问道:“那贵阳侯越诚是什么人?”
“乃天子贵戚,皇长子之母越婕妤的兄长。”
我神思恍惚,喃道:“皇后驾崩,后宫便以她生育有功,地位最尊,她借机重用兄长也属正常。”
我脑筋混乱,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说什么,正不知所措,突听一声断喝:“云抚使,你给我坐好!”
我悚然一惊,直觉的反应就是挺直腰身坐好,汗湿重裳,终于招回了一线清明,望向对面坐的三人,道:“内宫除去皇后驾崩以外,必定还有其它异变。越姬以兄长为贵州刺史,其目的恐怕不在一州之地,而在十五万南军!只是其无法拿到虎符,直掌兵权,才迂回行事。”
徐恪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吸了口气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已整整五十二天没有接到陛下寄来的廷录。事发突然,长安的消息不通,无法探知内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恪是天子为了日后的改革而刻意培养的相辅人选,天子将南州这比中原落后的地方交给他,有随他折腾寻找新的治政之法的原因。同时为免他偏安南疆,不了解政治中心的形势,目光囿于一角,天子每隔十天就会派人将朝廷的议事记录摘要送一份过来。
徐恪离开大理巡视治下的民生,间断一次没收到廷寄是正常,但五十几天没收到,却足以断定长安有异。不过现在天子诏令还是冒着齐略之名发的,内宫的局势应该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我深深的呼吸,镇定了一下,打开相台行令:“着南州征调梗米三十万石,铜十万斤,金万斤,绢万匹,棉花万斤,上品玉器万件,香料万斤,香水千罐……”
这相台行令的笔迹和大印倒没有异况,可这索取财物的清单,却把我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南州除上缴赋税以外,还养着南疆十五万大军,每年修路铺桥,开荒垦野,府库没有寅吃卯粮都已万幸,哪有余力份外上纳?难不成要刺史府搜剥民间,敲骨吸髓?”
南州经过六年休养改革,往南开通身毒的商途,商事农业大兴,民间确实小有余财,但老百姓有财是他们的,怎能因为相台令的份外勒索就搜剥民间?要是老百姓连自己的财产安全都没有办法保证,我这几年奔波算什么?那数万冲着南州各种优惠政策的纷纷来投,捐财出力帮助改革的商贾又算什么?
矫诏传递的信息令我脑筋混乱,这相令却让我逐渐清醒过来,叭的一声将相令合上,大声道:“我反对!”
“我们都反对,但现在长安情势不明,如果贸然向上直谏,只恐南州刺史和佐吏将被大肆替换,再也没有庇佑南州之力。”
我明白,我想得到的:一道意在军权的伪诏,一道意在敛财的相令,这明显是在为政变做准备。南州如果直接抗令,现在的当权者是绝不吝于派人过来收取权力。等到那时,我们才是真的进退两难。
眼下除了拖住析分南州的越诚是首要之事以外,我们还需要派人直入长安,探清宫中的变故,明白中央权力到底落在谁手里。
我心思转动,料想徐恪等人早定了应对之策,只是有事需要我去办理,便问:“使君有什么事要云迟办?”
“长安事态难明,需要有人返京探听消息。探问者不仅要熟悉长安,更要与内宫有通信。”
徐恪顿了顿,看着我恳切的说:“云抚使,此事危险,论理本不该让你一个女子犯险,但我和别驾要回大理安抚贵阳侯,另两位从事是川陇出身,在长安毫无根基;只有你是从长乐宫出身的,昔日行朝南驻,你又曾随侍圣驾,与中官和近卫熟悉。加之你是女子,领的是虚衔,你去长安执政者能减少戒备,所以我想请你押送一批财帛返京。”
“谨遵使君吩咐。”
徐恪见我答应得痛快,反而有些犹豫,显然十分担忧,顿了一顿才道:“你到长安以后,先以祭酒从事身份往司徒府述职,再以押解官的身份往相台陈情,说南州之窘;我知道你有探听消息整理情报之才,但这次探长安政局用意只在确定陛下及太后的安危,并非对外作战。你行事之时多走正渠,有所得即派人南递。切不可轻身犯险,去探听会危及性命的机密。”
我静了静,才回答:“使君放心,云迟会爱惜性命的。”
探听权柄的转移,天子和太后的安危,怎么可能没有危险?
然而无论此事如何凶险,我都不可能不去——我可以不在齐略身边,不怀想与他相守,不留连他的柔情,但我须得确定他平安。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如果准备上纳的财帛已经备好,我现在就起程。”
第五十七章长安
南州从四年前就开始修建一条贯穿南州全境,岔路由曲靖抵达盐津的驰道,想接通益州的境内的驰道,使南州能够直接与中原交通。但南州这边属于高原多山地区,驰道修建不易,修了又塌坏几次,直到去年年底才报说完工。
徐恪谨慎,这么大的工程在他没有验收之前不敢虚报政绩,所以滇安驰道修成的奏疏至今还没有报上去。也幸亏没报,贵阳侯携伪诏时才走的巴郡故道,入了大理,给南州上下挣得了二十几天的缓冲时间。
我急于赶赴长安,走的便是这条新通的驰道。虽然押着一百驮上纳的绢和棉,但驰道新成通畅,路面用似是而非的水泥浇铸过,但行程也不慢,早行晚歇一天也能赶二百多里路。
十日后过得益州,再问驿站的驿丞,但能听到一些消息:太后遇刺,中毒昏迷;天子先伤皇后之死,后惊太后之危,急怒攻心,也重病卧床,不能视事。朝政暂由尚书台于御榻前组成内朝,暂领国政。
这种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但我隐约感觉,真实的情势可能比现在的传言更严重。
齐略为了改革,废了掣肘的丞相和太尉之位。在原本太后和天子一掌东朝军政,一掌西朝庶政的情况下,废除丞相和太尉于大局无碍。但现在太后遇刺,天子病重,东西朝都无法正常开设,就出现了权力的真空,最易为人所趁。
丹陛之下,有人窥九鼎之位,否则没有人会去打南军的主意。
谁人为帝谁人为皇,于我本无关系,我只在意一个人而已——齐略!他一直都在努力集权,人手中所握权力的大小,与危险性成正比。天子集权,就意味着野心家谋取权力的时候他没有缓冲地带,必须直接面对危险,我只担心有人趁他有病,便要他的命!
我一颗心悬在半空里来回飘荡,没个着落,一下一下的牵扯着,丝丝的痛,灼灼的烫,只恨不能将这千里关山,都化成尺寸之地,让我一步跨过,早入长安。
虽然为了最好的保持体力,我每晚都自我催眠放松入睡,但在将醒之时,却还是不禁为恶梦所魇。这日清晨,我又一身冷汗的醒来,做了什么梦,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梦里有人一声一声的唤着我:“迟——迟——迟——”
我怔然痴立,梦里还能听到你的呼唤,现实里你是否还活着?
我想再见你一面,可还有机会?
我深深的呼吸镇定:冷静,冷静,若不冷静只会坏事。
再赶五天,终于望见了建章宫的位于山顶的亭台楼阁,长安那巍峨的城墙也映入眼来。
横门之外我家的开的那家医馆正在道左,门庭若市,已经成了个教学和治病相长相合的综合医院。我勒了勒座骑,还是忍住了没下马,只是扬声对馆门的外坐着晒太阳的看门老仆道:“老伯,我是云迟。有劳你请人替我传个信给我老师和小赤,告诉他们我回来了,等公事了结就回家。”
老仆又惊又笑,大声答应了,看我身后还跟着一队满载财帛,有军士押送的驮子,知道我公务在身,便不赘言,只问了一声:“云姑,你今晚回家吃饭吗?”
“说不准,你让老师和小赤自己先吃,让人给我整理好房间就好了。”
我领队先往国库那边交接上纳之物,然后转往司徒府,准备述职的同时也探听一些长安的消息。
可没想到我没见到司徒就被司徒府长史拦了驾,一句话就把公私两面的请见都拒绝了:“州务叙职之月都在五月,现在时间没到,不可乱了规矩;至于私下请见,云祭酒与司徒大人素不相识,多有不便。”
这敘职的日子订在五月,是为了州郡专心农耕,并迁就偏远州部的路上的行程。有州部能就着来京办理的其它要务,将叙职一体办妥,司徒府多半不会刻意留难。
我来司徒府叙职,遇到这种冷落,到底是他们看我不顺眼,还是另有隐情?
我向司徒府的文吏探问消息,可一无所获,显然长安政局诡谲,我跟他们不熟,他们便不肯明说。
我十分无奈,看看天晚,只得安排了手下,先行回家,准备明日再做打算。
老师因我不肯结婚而恼了三四年,无可奈何之余渐渐的看开了,再不问我婚姻大事。他听说我是带着贡品上京的,吃过饭后就问我:“你这次回来除了纳贡还有什么公事?能住多久?”
老师这几年和一群老兄弟编纂医经编得已经入了痴迷,虽然住在天子脚下,却完全不闻政事,不涉世事。赤术担心老师的身体,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也是半点不知政治风向的。我不愿他担心,便轻描淡写的说:“我是代都官从事押解贡品来的,想顺便看看能不能说动太学院的博士们同意我出版《苍山集》。这事儿繁琐得很,可能要费些时日。”
老师听我说来长安除了纳贡以外就是做学问,脸上顿时露出笑来:“等我把医经校完,你也要给我把付版印刷之事办好,让它流传出去。”
“那当然,老师这部医经能够令整个时代的医学水平都要提高几个层次,做弟子的如果不努力推行,日后一定被人骂死。”
“后人骂不骂你我管不了,但你要没把事办好,我是肯定骂你的。”
老师原先一直对我不放心,直到看到我在南州几年,不仅没有憔悴失意的样子,反而精神焕发,很有仕途得意的样子,才真的放下心,开始将我视为可当老来依靠的晚辈,吩咐我做事比以前随意。师徒姑侄三人说说笑笑,到晚了才散去睡觉。
回到家里一夜好眠,红日满窗,我才迷糊的打了个呵欠,起身穿了衣裳,下楼洗漱。
老师正在院里舒展筋骨,做健身操,见我下来梳洗还半眯着眼睛,不禁呵呵一笑:“你小心点,别摔着了。”
“知道……”
等我洗漱完毕,赤术和厨娘便端了早膳上来,我啃着葱香饼,赞叹道:“小赤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御厨肯定都没这份好手艺。”
“好吃你就多吃点。”赤术见我吃得高兴,就将盛饼的盘子推到我面前,然后问我:“姑姑,你什么时候有空?”
“你有什么事要姑姑做?”
赤术吭了一声,白净的脸上透出一层红晕,好一会儿呐呐的道:“那个,东市林家家学的林明老师的……二女公子昨天听说你回来了,很想见见你。”
我微觉讶异,旋即有些忍俊不禁:“小赤也长大了……她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我,你去问问,我就是没时间也会挤出时间的。”
赤术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猛的扒粥,三两下吃完就跑。我和老师对视一眼,笑了起来,我问:“老师,小赤既然喜欢林家的女公子,有没有去提亲?”
老师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却点了点头。我兴致勃勃的问:“那位女公子品性好不好?跟小赤合不合得来?有什么才能?长什么样子?成亲的日子是哪天?”
老师放下碗筷以后才说:“都好,跟成方很合得来,婚期是四月二十八。我的书信上个月就发出去了,昨天见你回来,本来还以为你是接了信以后才回来的。”
早饭后将老师和赤术送到医馆,便去驿站寻与我同来的文吏,两人商量了一下,理顺应做的事,便往尚书台请见。
尚书台是齐略为了集权而设立的机构,因为丞相被撤,尚书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职能与丞相相仿,因此尚书台也被称为相台。不过齐略集权是为了使政令畅通迅捷,却无意让尚书台又成为能制约天子的丞相。因此尚书台的权重份位却不高,连令官都没设,台中只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书及其属下协理的郎官。
接见我和尚书名叫石秦,是个略显干枯的中年人,神色颇为冷峻。我呈上徐恪写给相台的公文,仔细陈述南州府库的空虚实况,请求尚书台减免上纳数目。
“云祭酒,上纳数额是陛下亲订的,减免之事,非尚书台所能决,你别为难我。”
我欠身道:“云迟岂敢,石尚书既说减免纳贡须由陛下作主,就烦请石尚书回份手书,容我前往未央宫求见陛下。”
石秦却怎肯写这份手书:“云祭酒,陛下卧床静养,太医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准扰劳陛下。似这等征纳小事,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不必呈于御案。”
“在春荒开耕之际,份外征纳数额巨大的财帛,实为动摇国本之举。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却不是小事,而是关系天下臣民的生计,陛下清誉威望的大事。石尚书既说尚书台做不得主,又说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二说相冲,难于取信于民。云迟身份低微,但此身却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权与闻政事,还请石尚书将陛下的诏令请出,容下臣一观。”
石秦作色道:“云祭酒,尚书台做为陛下亲掌的内朝官,署理政务,代行丞相事早有惯例,你如此纠缠不清,藐视君威,将陛下置于何地?”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真能将人一盖到脚,我不动声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怀四海,仁泽天下,谁敢不敬?然而加重赋役,关乎国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询,议论底定方能施行,岂有丝毫不加询问,骤令尚书台催收之理?”
我话音刚落,堂外便传来一人接口道:“何况尚书台虽被誉为相台,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相台,只有陛下有诏,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没有陛下支持,所谓‘内相官’,不过是秩只六百石的小官儿而已。”
这是什么人,说话竟这样放肆?我瞠目结舌,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戎装,气宇轩昂的武将正自堂外转了进来。
尚书台从前汉孝武帝设立起,就带着很浓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员多是天子近人嬖宠。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尚书台权力固然极大,身份却极低,名声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书台,就是有才华能力但没有实职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书台不起。
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像那武将一样当面说得这么难堪的人,却是绝无仅有,无异于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让他顿时面色大变,怒瞪那武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尚书台?”
“我乃豫州兵曹从事谢源,押送贡纳之物前来缴令,及代刺史苗轨前来长安请陛下圣安。”
谢源一句话说完,叉手傲立,对石秦冷笑一声:“石尚书,在下主理豫州军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诏令,代行相权,在下自然得弯腰行礼。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诏令,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我暗暗咋舌,石秦却气得面皮紫涨,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转头厉声喝斥身后的文吏:“你们是死人,没听到云祭酒和谢兵曹的话?还不快去将陛下的诏令请出来?”
我磨了半天他也没将诏书拿出来,谢源一蛮,他立即乖乖的行事,这是在笼络武将?
过不多时,诏令请了出来,我和谢源一齐跪下接诏。石秦先把诏令送到谢源面前,谢源接过仔细看了,浓眉紧皱,但却没有怀疑,只是满脸不赞同,道:“下臣请见陛下!”
“陛下正在静养,无大事外臣不得惊扰。”石秦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来,一面收回诏书,一面道:“谢兵曹,诏令你已经验过了,就请你依诏行事,转回豫州,督请姜使君速速将大行皇后的殉葬财帛押赴上京吧。”
我看他似乎有意将诏书收回,不给我看,便不等谢源回话,插口道:“石尚书,请将陛下的诏令赐下臣一观。”
石秦见我插口打断他的话,不禁恼怒道:“谢兵曹已经验过了,你还要验什么?”
我淡淡的说:“下臣虽是文职,但与谢兵曹一样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书要一视同仁才好,否则下臣无法向刺史交待。”
石秦见我执意要看诏书,只得将诏书递了过来。我缓缓地打开诏书:“皇后大行,而陵寝未成,居无所安。诏令十三州贡纳去岁赋数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资建陵。此令由尚书台督理,一应事务其自行裁决。”
因为陵寝未成而征收财帛建陵,放在寻常帝王那里理所当然,但齐略跟我闲聊的时候,曾对前汉厚葬奢靡之风大是不满。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寝也一直是拨少府里他自己的用度在修,从不动用国库,何况是专门下诏用增加赋税的手段来搜刮民财?
细看那诏书上的盖的印,倒没有发现先印后书的毛病,只是它没盖“天子之宝”。而是盖着齐略日常处理寻常小事,与各州、郡主官递书信商议政务的私印“建章私印”。
建章印是齐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只能用在非正式的场合。哪能压得住征加赋税这样的大事?难怪石秦不想拿出来,他先给谢源看,想必是见他是武将,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务,只管印玺是不是认识的,有没有假,却不清楚那印玺的效力范围吧?
我奉还诏书,应酬几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松了,这才行礼告退。石秦挥手道:“云祭酒,南州的贡纳未齐,你既然验过了诏书,那就速速回转,督促徐刺史将此事办妥。”
他这却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贡品之际,将得力手下留在长安,另生变数,所以急着赶我回南州。
我脑中念头一转,已下了决定,微微一笑,道:“石尚书,云迟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职已有六年,为当地瘴厉所害,近年来身体愈来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领祭酒之职。我这次回长安,一是代刺史呈书,请陛下减免征赋;二是想面圣辞去抚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抚幼,颐养天年。”
我若是辞职不干,他就没有正常理由赶我出京。石秦听到我的话,也吃了一惊,面色古怪的看着我,干笑道:“云祭酒玩笑了,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何来颐养天年之说?况且祭酒红颜玉貌,容光焕发,却哪有丝毫病态?再者,你身为女子,却以外臣之途而成为秩千石的州祭酒从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这般年纪就致休退仕岂不可惜?”
“南疆初平之时熟知民情,通当地语言的人不多,云迟得此机能以女子之身为抚民使,领祭酒之职,实为因缘巧合千古难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尽所能,再往后却是才具不足了。我虽为女子,远见有限,但也知道做人当见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长辈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业之时,已不容我远游南州了。”
我说着话,轻咳一声,又道:“我现在不显病态,是因为长安气候干冷,克制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时早已卧病。云迟是领不得实职了,还请石尚书通融一二,替下臣递上奏疏,请见陛下辞职。”
州祭酒从事也是千石的高职,尚书台名份太低,没有诏令就无权决定我的辞职。石秦当然不可能让我去面见天子,陈情辞职。他沉吟片刻,大约还是看我是女子,怀了轻视之心,觉得让我留在长安比硬赶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轨那样,派来霸蛮难缠的武将要强,便道:“云祭酒身体不适,需要留在长安休养,那也罢了。至于辞职一事,待陛下玉体康复,亲理政务之后再上疏奏报,那也不迟。”
我达到了留在长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书台的态度,也不再纠缠,谢过石秦,告辞退出。
刚出了尚书台,便听到有人叫道:“云祭酒,请留步。”
原来却是谢源追了过来,我向他一点头,问道:“谢兵曹唤云迟有何要事?”
谢源直截了当的说:“云祭酒,谢某是武夫,看不出细微之处,你却是文臣,又是女子,看东西应该仔细。那诏令你看过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谢源闻言皱眉,我问道:“谢从事,陪你一起押送贡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么没见着?”
谢源嘴角抽动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那刀笔吏自缴了贡品后就没见人影了,八成是瞅着长安繁华,跑去寻欢作乐了。”
看来除了南州看出这纳贡之令有异,派了真正得力的人来查探长安动静的刺史也不在少数。我心情微微放松,笑道:“国丧未过,长安真正游乐的好去处估计都不敢大鼓开张。贵同僚寻欢作乐,须得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治个大不敬之罪才好。”
谢源干笑:“多谢云祭酒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