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之中,百花齐放,馥郁幽香,最属那一株山茶开得好看。我见了喜欢,便伸手去摘。然而,风乍起,忽然之间,那花变成了鬼魅一般的黄色眼睛,泛着骇人寒光。
我大惊,定睛一看,哪里还是花,是一条正吐纳着殷红信子的斑花毒蛇,一双眼不偏不移地盯着我,有如地狱一般。
黑色浓稠的血,开始向我漫延过来。
蛇影,黑血,狰狞的眼睛,我开始拼命呼喊。然而,没有人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声音不断回荡,一遍一遍。
忽然间,我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空灵传来。
她叫我影儿,影儿。
我惊喜转身。
不是母亲,却是迎面而来的一张大口。毒牙之上正渗着毒液,一滴一滴地滴在浅绿的地上,瞬间焦黄了土地。
我开始没命地跑,不住地哭喊。摔倒,伤痛,我浑然不觉。
“皇后,皇后……”。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为什么叫我皇后,我是玉影啊,我是母亲最疼爱的影儿啊。
我最终没有了力气,瘫坐在地上,连吸上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之间,我颓然闭上了眼,安静等待死亡来临,等待与母亲的重聚。
恍惚中,似乎有谁在摇着我的身。
是母亲吗?
我用力陡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是李业。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我一句,替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又下床端了一杯水给我,一双剑眉紧皱。
我神智尚未清醒,只觉口中焦渴,接过水便往嘴里灌,也顾不了杯角溢出的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裳。
“慢一点,小心噎着了。” 他连忙伸手掰住水杯,温暖的掌覆上我冰冷的手,让我莫名平缓了呼吸。
又喝了一杯水,我方清醒过来,然而手心依旧全是汗。
“做恶梦了?”他放下水杯,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张手帕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轻轻将嘴角的水擦干。晃了晃脑袋又清醒几分才发现,我手中的手帕正是那日我给他包扎手指所用的,干干净净,已没有了一点血渍。
我点点头。
第一次做恶梦身边没有子玄,心里空空的,泛起隐隐酸楚来。可是子玄,你看,没有你在身边我不也挺过来了。
李业在床沿坐了片刻,见我呆呆愣在那里,以为我还没有从噩梦中恢复过来,“似乎你常作恶梦,还是叫人端碗参汤来呀呀惊吧。”
是啊,刚刚进宫就在天水阁里大梦一场,惊醒过来,却不是这样的恶梦。
他正欲开口唤人,我便阻下他,“我只是梦到我娘了。很快就没事了,不用叫醒他们了。”说完,便拉上被子重新躺下了。
我实在不想别人看见我这边憔悴模样,尤其是红玉。
他也没再说什么,见我躺下后便罩了烛火,在我身侧躺下。
又睡了不多时窗户便见了光,懒懒透过床幔。我虽疲惫,却不想再睡,起身自行穿了衣,慵懒地看着屋外的初日出了神。
阳光明媚,是难得的好天气。
李业不知何时起了身,披上外袍站在我身后,极平淡的说了句“好天气”。我没有回头看到,却仿佛感觉到他脸上的笑意。
他今日不上早朝,用了膳后就携了我去了御花园,说是换换心情。但一干人跟着,实在算不上换心情。
平铺大道,偶尔发出几条小径。
他走得不快,我在他身后跟着也不见累。只是我与他话语不多,时不时说上几句也有些无趣。
时值早春时节,除了几棵桃花开的鲜艳,□□的花尚不多。我看那几株残梅倒是有几分好看。正想着,他便走了过去摘下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嗅了一阵,脸上浮现出的笑干净纯然,难得的清净。
“何不让它开在那里,摘了也只是能闻上一时。”我见他如此,随口说了一句。
他闻言将那一朵缺了一半的残梅扔进了流水,“如此残花,早晚也会凋零,留它也无多用。昔日寒冷中,独见它一枝红艳,不代表能独占一朝天下。”
我知他所指,不过是言及父亲,只能笑笑,不再说什么。
与他走了不多时,便见有石桌一张,石凳几蹲。想着园中也无什么景致可赏,便和他坐了下来。
红玉跟着,我与李业此时也没有其他可说,大抵聊了一些诗文,言语间多少乏了兴致。正寻不到话说,便见有宫人匆匆来报,说萧将军求见。
父亲来了?何事须得追到御花园来。
李业眼中那抹思量之色一闪而过,朝来人说道,“宣。”
父亲一身素服走来,暖阳打在他身上,竟莫名像了年幼时常常含笑的他,少了几分戾气。
李业站起身,我也随他站起,唤了一声“爹”,心里却是极不情愿的。
“国丈所来何事?”李业伸伸手,示意一同父亲坐下。父亲也不推脱,径直坐在他旁边,比起儒弱示人的李业,更多了几分帝王像。
“明日是亡妻祭日,微臣想告个假,去祭一祭她。”
“即是如此,何来不准的道理,国丈尽管去。朕为天子,不能亲去,劳烦国丈定要将朕的心意带上。”
原来明日是母亲的祭日。
幼时不记日,不知母亲祭日。如今知道了,却已身在宫中。若要按宫中规矩,是不能祭拜外姓人的,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失落。
“多谢皇上,臣三日便归。”
我在一旁听父亲说着,更觉对父亲的怨恨加深几分。他何时对母亲有如此情义了,如今却是这派说辞。直至他离开,我都未再说话,只顾自得拨弄着几片新叶。
待父亲身影消失,我才发现,自己负气之下竟将那几片嫩叶于手中碾了碎。
“皇后这是做什么,若嫌横枝太多该修修了,叫了下人修建就是,何须自己动手。”他见我盯着手中碎叶皱眉,打趣了我一番。
我丢了碎叶,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然,他却没再说什么,只嘱我回去好生休息,自己却叫了常玉一同离去了。
我看着他背影渐远,心里忽然有些空。红玉青衣虽在侧,却不是说话的人,我烦闷的心里一阵不畅,起身便往回走。
昨晚未曾睡好,此刻几分寂寥。我躺在软榻上便睡着,一觉醒来已过了晌午时分。摸摸泛空的肚子,没什么胃口,随便用了一些点心后,便打开桌案上新承来的宫人名册,着手开始安排。
那十几号人,我皆按纸上所写,作了安排。想着李业派人暗中监视,无异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不觉想笑。
李业后宫没什么嫔妃。其余的,无非是些太妃的琐事,宫中的出纳。不出半个时辰,余下的事也都办妥了。
我伸了个懒腰,瞧瞧天色,问青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申时了。”
中午没吃什么,此时我也饿了,便收了笔墨,叫了她传膳来。
刚说完这“传膳”二字,就听见李业的声音传来,“皇后为何不等朕?”他大步走来,一脸无害的笑。
“臣妾还以为皇上忙于公事,不会来了。”
“朕今日的确有些事忘了处理,所以才匆匆离去,这不是向你来赔罪了吗。”他接过红玉递上的茶水却没有喝下,转手放在案上,继续与我说话。
我闻言笑了,“赔罪倒不用,还是先用了膳吧,臣妾倒是早就饿了。”转头看放在一旁的清茶,他似乎每次都会借口转移视线,从不喝红玉递上茶水。
用完膳后,天已黑了。
李业坐了片刻便拉我起身,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青衣等人也不许跟着。我不清楚他打的什么算盘,却也没想推脱,由他拉着出了去。
一路跟在他身后,没走多久,我越发觉得这条路熟悉。再仔细看来,不正是我进宫第一日无意间走得那条路吗。周围的楼阁依然还是那样破败,黑暗中,更是凋零一片,丝毫没有宫中建筑的富丽堂皇之感。
这里是云楼,李业此时带我来这里,是何故?
心里正思虑着,他已停在一座两层的楼阁之下,不再走了。我随他抬头望去,夜色中,那楼阁四角起翘,因无人气,略显阴森,满是苍凉之感。
“随朕来,”他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
我跟在他身后,小心抬脚踩在陈旧的木梯上,慢慢往上走。这里漆黑一片,被虫蛀多年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多少有些骇人。
由他牵着,终于走到了二楼之上。收拾了一下心情,由此处放眼望去,皇城之上的星空显得分外璀璨,天空也格外辽阔。
他不知何时点上了一只烛,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安静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他淡然一笑,竟比那烛火还要暖上几分。
“你带我来此是要做什?”我这才想起此行尚不知他目的。
“皇后难道不想知道朕今日突然离去是为何吗?”他偏着头,一双星眸闪闪发着光亮。
“何因?”我不解地看着他,当时只觉自己心里不舒服,确实没有仔细想过他为何突然离去。
“记得你曾说过,你娘是萧拓害死的。今日他来告假,朕便觉得事有蹊跷。若你娘真是你爹害死的,就算作情意全无,他就没有理由因祭你娘而特此告假。”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确有这样的可能。然而这件事涉及了母亲,我只觉父亲此举荒唐可笑了,却没有想到其他。
看我不觉连连点头,他又继续说,“萧拓很有可能借此时机干出什么事来,朕是不得不防。只是当时红玉在侧,不便说出,也只有撇下你,私下派人暗中监视。”
我听罢“哦”了一声,心里却忽然跳出一件事来。
此事与正身处的云楼有关。
那日我在云楼暗处看见他之时,他是以在寝宫休息为由得以外出。然而,陈公公那时奉命侯于偏殿之内,他又是如何避开陈公公,在云楼现身私下谋划的。如此想来,他的寝宫内定然是有什么密道的。
见我无话,他笑了笑,又神秘的色彩,“朕离开,也并非只为了这一件事。”
我又是不解,“难道除此还有何大事?”
“自然是有大事。” 他转了下身,指了指我身侧的桌案。
我随他的手看过去,只见案上摆了什么东西,夜色中看不分明。待他火光照过来,我才看清楚,竟是一桌的祭祀用品。
我突然惊讶到了,一时没了言语。
他竟许我于宫中祭母。
“朕知道皇后心中想念母亲,朕又何尝不是。”他拿起几支香烛点燃,零零点点,像那天上的星星。
“此处是朕母妃的寝宫,她于此处囚禁了十余年,死后也未有丧葬。虽你我母亲祭日非这一日,但今日正好得闲,得以备下这一桌祭品,就提早一日同祭了二位母亲。”
我才看清,桌案上并排立了两个排位。隶书沉稳的文字一曰:“宣帝淑妃周氏”,二写:“萧唐氏仪君”。
原来,母亲姓唐,名为仪君。苦楚连连,可惜这些年我都不知,直到今日还需他来告知。
他递了几只香烛到我面前。几支香烛而已,于我手里却分外的沉。从未给母亲上过香,头一遭,弥补当年匆匆一别。怎么说,都是晚了。
他先行跪了下去,执香定定看着淑妃的排位念道,“儿佑之在此叩拜母妃。今儿子二十有三,即位已近两年,未能铲除妄图染指神器之奸佞,有负母亲遗愿。然,儿子隐忍万般,今有皇后大义相助,定不负母妃厚望,复兴我李氏王朝,指日可待。”
他说完之后,起身,再叩首,将香烛插上香炉。无言,一时沉闷了黑夜。他立了一会儿,转身看着我,示意轮到我了。
我亦在桌案前跪下,不觉眼里已开始湿润。那尊排位无声,仿佛母亲就在我眼前,淡淡地笑,轻轻地换我“影儿”。昔日一声声呼唤,一遍一遍重现在耳边。
“不孝女萧玉影在此叩拜母亲。”
然而,说完这一句我却哑然噤声,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心里有太多想说的,此刻竟不知从何说起,只痴痴握紧了香烛,盯着案上那尊排位任由眼泪淌满了脸颊。
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星光更加耀眼,寂静无声。
许久,他无声缓缓在我身边蹲下,大手握住我执了香烛冰冷的手,将我搀扶起身。我任由他牵引着,将手里的香烛插进香炉。
蓦然收手,泪眼看青烟升起,散于空中,归于无形。母亲,你若有灵,定能知道此时此刻影儿有多想你。
青烟飘散,魂飞已久。
我再也抑制不住,伏在他肩上痛哭起来。他身上温热传来,我哭湿了他的衣襟。他无言扶上我因哭泣颤抖的肩,我往怀里搂紧了一些。
良久,不知香烛何时燃尽,我终于止住了哭泣,一双眼早已哭肿。
他抬手替我拭去眼泪,用平静如清风一般,却又不容半分退缩的语气对我说,“权且哭这一回,也算排了心结。待下了此楼,便再不能于人前示弱。你是不愿服输的勇敢女子,有何苦楚,也同朕一般让它烂于心底。”
于他言语间,我忽觉原来自己与他皆是同样的人,都是包含辛酸的人。我恍然抬头,看见他俊秀的脸庞,有不容忽视的王者气概,那样让人安心,让人忽然觉得有了依靠。
那两尊排位依然立于黑暗中,青烟浅浅萦绕散去。
“宣帝淑妃周氏”。
他的母亲软禁此处,遗愿如此。淑妃究竟经历了什么,令他伤怀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