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六年,缥缈恍如仙境的玉尘山山顶,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位客人,紧接着登上山来的便是第二位。
一青一墨。青衣少女随着身前少年的视线向远处眺望,这偌大的山顶,白茫茫一片,雪山而已,也不过如是。
少年深色的眸子终是注意到远处突起的雪堆,放任已然湿透的衣摆径自走了过去。青衣少女惶惶然回神,嗫嚅道:“你不是不关心嘛!”眼见着那少年的墨色背影越来越远,方才敛了轻快的步子跟了上去。“天人啊,一定很美……”少女啧啧叹息,眨眼间,纯白的雪地上只留了一串清浅的脚印。
走至身前,青衣少女随着少年一起打量着那个微微凸起的雪堆,无形无状,若是定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只会觉得像是村庄里的孩童堆得粗糙拙劣的雪人。只是眼前的雪人分明更加无神,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在一起,全身并无其他颜色,通体的白,着实是无特别之处。
少女实是无聊透了,便侧过眼打量起和她同样身高的少年来。稚气的脸庞还未长开,柔嫩的脸蛋让人极想伸手捏一捏,整张脸都是柔软的弧度。如果不是对上那双眼,少女一定忍不住会想起她年幼夭折的弟弟,病痛的折磨,非人的□□。她只要想一想,就会头痛欲裂。
只不过,少年冷峻深邃的眸光,眸中阴冷比起这常年大雪飘飞的玉尘山更让人心生寒气。发上玉带合着乌发垂落,一阵风起,垂在额前的几缕扫过脸颊,那副景色,美得竟像是一幅画。飘飘然,如入仙境。
画中少年负手而立,单薄的身姿傲然挺立在雪山之巅,薄唇紧抿,乍一看不过是玩闹的孩童偶尔较真单纯可爱的模样。只是细究了就会发觉,那少年的一袭墨色伫立在茫茫雪色之中,凸显的那样孤绝清冷,而又傲世独立。
良久,少年迈步上前,直直的踩上那矮小的雪人。
“轰!”顿时,天旋地转。少年踩踏的那个地方瞬时便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漩涡,整个人被一股极大地力气吸了进去。青衣少女不过一步的距离,却是安然无恙,想要一同随他下去,半空之中却是生生多出了隔膜,举步维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落进那无底洞里去。
“公子,公子……”青衣少女一遍遍的大喊,到底颓靡的跌坐在地上。都怪她,知道公子要来,竟然不知道阻止,还一路跟了过来,巴巴的想要见一见传说中的天人。
不行!她绝不能就这样放任公子跌落下去,青衣少女“噌”的跳起身,回转身就要往山下跑,走至边缘,望见周身一片雪白之际,才恍然经醒过来。
以她的脚力再加上公子亲授的轻功,确是能够及时搬来救兵。但这雪山……
青衣少女微微蹙眉,脚下的路并不难走,只要循着记忆,仍按来时的返回,就不会有差错,唯这雪山……全不像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来时,她同公子站在山脚,便是登着那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山中险峻,寸寸生疑。
十年前,便有江湖传言,天人已出,得雕龙翠玉者得天下。
那时的她不过是和公子一般大的幼童,常窝在母亲怀抱里,百般懒怠的要听她讲故事。曾听父王同母亲聊起,却只惘然的睁着一双幽黑的眸子,不懂世事。
四岁,不过是人事未知的年纪。
后来方才知晓,玉尘山顶有一个隐匿的洞穴,洞穴中有一个冰棺,冰棺中躺有一个天人般的少年。他的身上携有龙血。
龙血,那可是最高贵的种族才有的血。那是天生的帝皇。一统这乱世的帝皇。
而开启那冰棺,自然需要一把钥匙,便是那传言中的雕龙翠玉。
这传言,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发动战争就会需要一个契机,而雕龙翠玉分明就是最好的契机。所以,十年来,不断地有人因那一块从未见过的玉大打出手,更有人不远千里迢迢,说得好听,只想看一眼传说中的天人长成哪般模样?心中诡计,不过是得不到便毁之的阴狠。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傀儡!
她还曾嗤笑,不过一个谣言,也值得三国之人奔赴劳累?那时,她正翘着腿悠哉的抿唇边的一口茶。南国使者最新进的碧瑶,青色的叶子在茶盏中浮尘,曼妙动人般像她不可捉摸的人生。
终究是在这两年,谣言愈发不受控制。
传说,冰魄少年自婴儿一日日长大,冰雪容颜,只一张脸便是倾国之姿。
传说,那冰棺中的少年实际上却是南国早年夭折的太子。
传说,他自十岁起,便不会再长大,容颜永如稚子。
各种言论顺着各国的路径没完没了的更新换迭,她到底是来了兴致。只为了那一句“倾国之姿”。小小少年,只不说会不会永远长不大,单说幼童,又怎会长成倾国之姿的模样?
然而,终是在望见那累累白骨之时,懂得了为何这谣言经年不散。
这谣言的起因,散发的人选的极好。玉尘山经年布满银白色,高贵纯洁,是以足够承纳无上高贵的龙血。况且,玉尘山位于三国的交界处,想要不天下人皆知都难。
另外,这山分明被人设了无数障碍。上山之人不得大声喧哗,不许气力沉重,不允使用轻功,不可贪图捷径。
或江湖,或朝廷,偶有功力之人,断不会一步一个脚印攀登,自此全身上下无伤无痛,只被雪掩埋,窒息而死。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只远远看着那些白骨,已然腿软,再不会多前行一步。
唯有真正自负之人,仍是顶尖高手,才会一路轻松前行,脚尖轻轻使力,落在雪地上,只一个清浅的脚印。如此顺利的登山,难免骄形过重,途至半山腰,或落陷阱,或中毒烟,防不胜防。
这些事,公子曾一一讲与她听,如今,青衣少女望着山下不过几十丈的高度,却是再不敢轻易落脚。来时,是她循了公子的脚印,此时返回,断不会那么简单。
纵是犹疑,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公子性命堪忧,她的担心不过是她这样死去,他们知道的迟了,救公子之事,会来不及。
青衣少女愈发揪紧了秀眉,清秀的脸颊泛着刚毅果决的神情,略一狠心,便要迈下步子飞身下山去。来时,她与公子一步一个脚印几乎用尽了半天的光景,此时天色黯淡,再不敢浪费时间。
手腕忽然就被人握在手中,青衣少女倏地转过头来,只见公子正携了她的手飞身下山,来不及多想,便提了气力随着公子的跳跃,凭着几个支撑点,迅速的飞身下山。
直到确认了两个人都安全无恙,青衣少女才捂住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在心口的重石猛然间落下,怔怔的看着眼前依旧干净无暇的少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青韶,我们回去吧!”墨衣少年轻道,松开少女的手掌负在身后,大步离开。
被唤作青韶的少女半晌才回过神来,脑袋里一团东西乱糟糟的,揪扯不清。回过神的一瞬,赶忙小跑着跟上他的步子,扯扯他的袖子小心翼翼问道:“公子,你没事吧?我见你掉进了那个……”
“你什么也没看到!”少年突兀的开口训斥,声音竟是颤抖的厉害。微顿,方才平复了瞳眸中充盈的黯淡颓靡,平静的说道:“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嗯嗯!”青韶连连点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她还从未见过公子这样失态过,也从不曾这样指责她。眸中不小心就充盈起委屈的泪水,到底是倔强的没有流落。公子一定是有公子的苦衷,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可越是这样想,心里就愈是沉重。安静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要追上去,一直望着眼前的墨色身影几乎消失不见,方才飞身赶了上去。
少年覆在身后的手掌,在渐渐远离青韶以后,方才一寸寸收紧,好看的眉宇几乎拧成一团,手指顺着后背艰难的上移,再摊开来放在眼前,不出意外的一片血污。
而那山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你不冷吗?”一袭白色衣裳的小女孩好奇的看着正在冰棺中沉睡的少年。手指不禁向里伸去,却又倏地退回来,那里面真是冷得受不了。
“你怎么不说话?”小女孩锲而不舍的追问,师父明明说他是活人,“你睡着了吗?”这么冷,怎么会睡得着呢?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小脸肉嘟嘟,看不出精细的轮廓,只那一双清灵的大眼睛,幽黑幽黑的望着冰棺中的少年,瞳眸中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是谁?”冰棺中的少年终是缓缓睁开双眼,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纯白的衣裙,不染尘埃。一头乌发径直垂落,没有任何束缚,只是安静地垂在背后。
“啊……你终于说话了!”小女孩兴奋地叫道,一边又是欢快地跳起。末了方才提了一口气靠近他,踮起脚趴在他的冰棺旁,细细地审视着冰棺中安静躺着的少年。方才进来时,她只顾着看这里的装饰了,都没瞧见这里还有一个好看的哥哥呢!
小小的少年,同样是一袭白衣,却是平添了一分清冷高贵,多了一丝谪仙清雅。许是因为常年躺在冰棺中的缘故,他的脸色微微泛着素纸一般的苍白,薄唇紧抿,似是再多用一分力气,就会如琉璃一般破碎,变得透明不可触摸。
他的脸颊不同一般的少年,明明不过十岁的年纪,已经羸弱得露出尖削的下巴。棱角分明的脸颊,如刀刻般一丝不苟的刻画,仿佛……倾国倾城之姿也不过如是。
小女孩呆呆的看着他,半晌才呢喃道:“我叫霁月,你可以叫我霁儿。”少年看她呆傻的样子,忽觉好笑,难为她还记得他的问题。
不过一瞬,小女孩的眸子倏地又亮起来,灼人的视线直直的盯着无法逃避的少年,“你呢?你叫什么?”那模样,有一点嗔怪,有一丝埋怨,还有一分……反应迟钝的理所当然。仿佛是说,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怎么能不说你的名字呢?
少年的目光却是忽的黯淡下来,阖上眼,眉宇间尽是疲惫。
小女孩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疼,肉嘟嘟的小手伸进去抚摸着他冰凉的脸颊,小嘴不满的咕哝着,“你别这样啊小哥哥,你也是被大人丢了吧,没关系,霁儿也是。以后霁儿会常常来陪你,你不会自己一个人的。”说罢,就握紧了拳头离开。
少年缓缓睁开眼,看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才轻声呢喃:“霁月,霁月,霁月……”
“闲云霁月莫黄昏,柳缔黯天最多情。霁月,霁儿……”少年凝望着不远处小女孩留下的幻影,一声声呢喃,心底里仿佛有个角落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