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议论声渐渐放大开来, 多是满目诧异难以置信。是了,该有怎般深情,才能如此折磨自己?那确然是真正地生不如死, 许是那被唤作“天人”的男子也曾在痛苦中挣扎, 偶有闪念想要死去的吧!绝命, 倒不如真正绝命了结的好。
然而, 这一切落尽南宫苍罹身后女子的眼眸里, 只是恨意一寸寸在瞳孔中收缩。她仰起头来,隔着漫长冰凉的空气,直直的望着青阳, 那般目光,却是恨不得将眼中之人凌迟处死。及至最后, 却是倏然勾唇笑出声来。
她轻柔的抱着怀中婴孩一步步走进青阳, 直至她能够清澈看清他瞳眸深处的绝望和悲凉。这才倏地踮起脚凑近青阳的耳畔凉凉一笑, 低声缓缓道:“天人呢,你可晓得……今日清晨出发时我还觉着自己残忍狠厉, 可是不,谁能抵得上你?如此,一命抵一命,多好!”
一命抵一命?
青阳猛地侧过身,便要问绿儿一个究竟。然她却是晓得他会有这番举动一般, 仍是无谓的笑笑, 以着极低极低的嗓音徐徐道:“昨晚我下药落了她的孩子。现下, 你可满意了?”说罢, 绿儿便迅速抽身离去, 仍旧稳稳地站在南宫苍罹身后。
她知她心内汹涌泛滥的恨意早已盖过了知晓师父便是父亲的消息,然而一命抵一命, 不过是她用来伤他的说辞,只怕她自己,亦是做不到的。
那是她的亲生父亲呵!不过才是前一刻,她还颇有些羡慕青阳怀中紧紧抱着的女子,羡慕他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羡慕她即使死去也还被人紧紧抱着。这一点,她心知,她永生不能得到。如此,才更加羡慕。
可是,这一刻,突然有人告诉她,青阳的那份深情无悔是用她父亲的心来铸成,而她的父亲亦是为了守护她方才如此。她如何能够觉着……一命抵一命这种说辞?
青阳空着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方才霁儿还让他摸了摸她的隆起的肚子,那是绵软的枕头垫在里面。她要他安心,她的孩子是一早就落了的,如是今日这一碗堕胎药不致伤她过深。是了,他多日不曾与凤舞联系,大战的日子一步步临近,翩跹又是日日备受折磨,偶尔与凤舞会面,亦不过一个简短的安好无虞。他便天真的以为是霁儿特意嘱了凤舞不许他多说的。然而,终是他大意了。凤舞默默守在霁儿身边,霁儿亦是从未晓得是凤舞与他们传递消息,如此,又如何告知凤舞莫与他多说呢?
终究,还是他不够小心。他永记得怀中女子的坚韧顽强,记得她玲珑剔透,记得……她冷静安稳,却还是忘了,今日是她独身一人而来,并没有凤舞在一旁陪伴。他方才甚是忘了问一问,凤舞去哪了?他只觉得多日未见,想念的紧,却还是害了霁儿。
青阳拼命压抑住心内汹涌而来的悲哀和绝望,无视所有的将怀中女子抱了满怀。她的身体愈发冰凉,几乎没了一丝温度。大殿之上,他就那般紧紧地抱着她,抱着渐渐变得冰凉的身体,如同小时候,霁月温热的身子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一样。
霁儿,我应当如何?我杀不得绿儿,那时玉庭君临死要我立下的誓言,如有违背,挚爱之人当不得好死。我杀不得她,却也不得不杀她。霁儿,如我不能为你复仇,那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许久,青阳方才恢复了之前单手揽着霁月的姿态。眼眸已然恢复清明,神态果决坚定。是了,他或许什么都不能做。却也还是可以将这一团乱麻揪扯干净,霁儿不是想要相助南宫苍罹得到天下么,现在换他来助他一臂之力。霁儿不是想要翩跹安然无恙么,他定然拼尽全力保得翩跹无忧。
霁儿……
青阳在心内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只觉得心内重又充满了力气。她逝去了又如何?他便来实现她的梦,然后再回到冰棺中同她一起睡下去,生生世世不弃不离。
青阳忽的将怀中女子打横抱起,径自走到南宫苍罹面前,却又错过他,走向他身后的步轻尘。这才将怀中女子小心放在地上,一边又是将霁月冰凉的手指递给步轻尘。
步轻尘诧异的凝着他,青阳只微微侧过脸,低低道:“洛连城既然不曾死去,现下我便保你父亲安好,如何?”
步轻尘愈发惊异地瞧着眼前这个一袭白衣的男子,他果然是仙人么?即使到了此刻,依然能够清澈的理清所有的思路,甚而,他可以直言告诉他,洛连城没有死并不是秘密。青阳的话虽是低沉无谓的,却也是刚巧能够入了南宫苍罹的耳。他说,便是要步轻尘与南宫苍罹都听见。
许是太过惊异,步轻尘几是忘了给予青阳一个回答,回过神之际,紫檀已然帮他小心搀扶了仍旧绝色倾城的女子。而青阳,已然缓缓走至凤云的身前。不说一句话,身影极速走动间,以任何人都未能看清的姿态顷刻将凤凰令夺在手中。而凤云亦是被他点了穴道,身子一动不动的站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高举凤凰令号令天下。
七日后。
天下一统,南宫苍罹登基为帝,追封昔日青韶王妃为圣后,册封昔日侧妃洛尘为皇后母仪天下,宫内妃嫔无数,却有一位女子被他藏起,任何人提不得说不得。
那是他派了三千曼珠沙华死士盗来玉尘山的冰棺,为此,他特地在离锦皇朝地下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地宫,里面只有她。
每到入夜时分,他便会独自一人来这里看一看她。她的面容看起来没有一丝变化,睡得极是安详。然这一日,终归与往日不同,身后一道纯白的影子一路跟随,跟随的伎俩却用得拙劣不堪。他怎能不清楚,那人是偏要他知道他来了,却又无可奈何。直至最后,那人一路尾随他进了地宫,同他一起站在那冰棺前,凝着冰棺中仿佛只是沉睡的女子。
南宫苍罹望向他,终是缓缓道:“多谢!”
那道纯白的身影却是不以为意的笑笑,形容间竟有些嘲讽之意,却又在凝向冰棺中的女子时微微蹙眉,转口道:“你为她穿得这身衣裳可是不大好。”
南宫苍罹不曾回答,心内却是明了,霁儿穿红色的最是好看,仿佛翩翩飞舞的凤凰。那男子却已是开口道:“与她换一身鲜红热烈的衣裳吧,这里……终归太冷清,她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他说着,已是自身后拿出一个包袱来,里面正是一件鲜红的衣裳。
是较之当初霁月在离锦皇朝宫殿之上跳那一曲《凤凰引》时穿得更胜一筹,只一眼便让人发自内心的觉着,这般模样,确然只有凤凰仙子的后人能够穿得好看,能够穿出那份绝代风华,那份旖旎天下的凤凰之息。
南宫苍罹颔首应下,小心地为冰棺中的女子将衣服穿好。不知是这冰棺果然有些作用,或是凤凰仙子的后人本就与平常人不同。七日过去,霁儿除却身子日复一日的冰凉,却也没有变得僵硬。以至于,一度他陪她在这里,总以为她是睡着了才会不肯与他说一句话。
直待南宫苍罹将衣服细心地为霁月穿戴好,青阳方才瞧着南宫苍罹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间便是嗤笑道:“今日我来便是要带霁儿走。”
南宫苍罹猛地怔在原地,失神的望着前方,良久,才低低呢喃道:“可她已经死了。”
青阳闻言,只轻笑两声。“我也快要死了。”微顿,又是瞥一眼那冰棺,无谓道:“这冰棺你若是喜欢便留个纪念吧!”
那一日,青阳极轻易便将霁月带走。仍是后来凤舞问他,南宫苍罹为何肯让他带走霁月,青阳方才苦涩的笑笑,这些都不过是预料之中的事。那个人,有什么资格留下霁儿?便是连霁儿的尸体他也不配得到。
天知道,他没望见南宫苍罹那张脸,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最好他赶紧消失不见才好。可是,霁儿已然故去,他如何能够让她在黄泉路上也不得心安。
可是,在回程的路上,怀中女子却是突地缓缓睁开眼来,眼眸漆黑清澈的仿佛刚刚苏醒的孩童。她就那般望着他,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只觉得心内暖暖的,青阳哥哥的怀抱亦是一如既往的宽阔温暖。
青阳跳跃过一个个屋顶,眼眸望着远方的终点,怀中女子的身体开始渐渐回温,他不是不知,只是始终不敢低首看一眼。错觉,必然又是他的错觉吧!这些日子,他废了凤云的一身功力,派人将她幽禁。又救出翩跹,许她和凤舞一个圆满。这些天,每每入梦时,他便会清澈的望见她的脸,望见她冲他笑,依是那个他最疼爱的霁儿。甚而有时,他都能清楚的她偶尔会在他身边,他觉得她离他不远。
那种感觉折磨得他几近疯癫,如此方才将霁儿的身子自南宫苍罹那一处要了回来。
原本,这世上再没有一处能够如南宫苍罹的地宫一般完好的保存着霁儿的身体,他为这份天下安稳仍有太多事要忙,实在无暇妥善保管好霁儿的身子。直至昨日,凤舞找来这套在南国皇陵保存了千年的鲜红衣裳。古书记载,这件衣裳正是当年凤凰仙子羽化之时所穿之物。虽说羽化的说辞听着不大好,然而霁儿已是故去之人,必然与羽化不羽化的没有半分相关。他望见那件衣裳时,只觉得他的霁儿穿上必然是极为好看的,他的霁儿必然也是极为喜欢的,如此便够了。
然,若说霁儿活了过来,他如何敢信?如此,便更加快速的跳过一个又一个屋顶,心内却又盼着这梦做得长久些吧,再长久一些,好让他记得霁儿在他怀里的温度。
及至城外一间平常的宅子时,青阳方才心怀忐忑的将怀中女子放下,只眼眸仍旧不敢看她一眼。直至清冽干净的嗓音穿过耳膜,划开他生命最后的奇迹。
她道:“青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