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禛, 裕禛……
双洛心里默念了数遍裕禛的名字,转过身来,面对文墨, 后者只是默然站在原地, 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只是在认真的等待她的答复。
双洛这时候才得以好好的端详文墨, 发觉离别不过月余, 文墨的却比之前更显憔悴,眉头郁结,眼下有沉寂的青晕, 两鬓甚至落下了霜华。
唯有眼睛,依旧透着百折不挠的坚定信念, 告诉她, 他还是那个的文墨, 铮铮铁骨,一心为国。
这双眼睛, 正满含期许跟缱绻柔情,看着自己,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沉溺进去。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双洛鼓足勇气说道,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甚至连拒绝的字眼都说不出来。
真是没用啊……
文墨自然是能听出她的话外之意, 眼中黯然划过, 轻轻颔首:“也是……双洛, 给我一个等待的机会可好?”
“什么?”
文墨抬起手指, 小心拨开双洛鬓边的落发,指腹悄然触碰她的脸颊:“等战事结束, 我们回到京师,你再给我答案,可好?”
双洛感觉到了他言语间满心满意的包容,一时间百感交结,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文墨释然轻笑,拱手为礼,展袖躬身,一如当时在井陉关那个告别的儒士古礼。双洛心中微动,终于稍为理解了他举止的深意。
遇知己,以古礼待之。
或许,文墨是想暂时将两人定位在这上面的吧!
如是回礼。
文墨转眸,声音平淡得宛若寻常同僚之间的寒暄:“你在北穆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好?不好?
双洛微微怔住,却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摇了下头,却见文墨朝她伸出手:“手给我。”
双洛疑惑的看着他,伸出手,却见文墨小心执住她的右手,手指熟练的搭在了她的手腕上。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双洛的脸上,轻易捕捉到了那一霎悲戚欲绝的神情,却只是心下沉一口气,只做不见。
规律轻缓的脉动从指尖传来,让他渐渐沉下脸来。
时间悄然流逝着,双洛低头看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跟香樟的暗影,萧然一叹,刚刚还那般激情狂乱的两个人,怎么现在却又可以如此相安无事的相处,好像前一秒钟的告白从未发生一般,真是荒谬。
她跟文墨之间,早已是扯不清的绳结,却有人仍然在固执的去尝试理顺,去尝试解开。
这时候文墨守礼的收回自己的手指,还未说话,已轻轻叹了一口气。
双洛觑他神色,心知不好,因笑道:“这一路奔波,加上背上的伤,身体自然不好,以后会好的。”
“可是,你……”已经伤到根基了。
文墨顿了顿,亦微笑:“最近我帮你调养调养,会好的。”
“恩恩,有劳有劳!”双洛故作轻松的拍手笑答,其实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现在的她,用油尽灯枯来形容都不为过。他们两人的连番笑语,不过就是在粉饰太平罢了。
反正她这辈子注定是活不过二十了,双洛自暴自弃的想,可是为什么还要答应文墨呢?
“迟迟……”临走时,文墨突然开口,依然是唤她小字。
双洛的心因为这一声兀的一跳,竟不敢抬头看他。
“记着我以前的话吗?不要再莽撞了,迟迟……保重……”
某种似乎酝酿了许久的情绪,终于从这低沉微哑的声音里露出了些端弥,让双洛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有事情要发生,文墨在提醒她不要轻做决定。
“恩。”她点点头,道:“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你也一样。”
文墨浅笑,点头,笑容让双洛恍然回到了初见文墨的那个清晨,路滑霜重,丹枫的清香缭绕衣襟,远处青石墙底下,有人芒鞋竹笠,碧草蓑衣,将斗笠轻掀,笑,如同三月和风,化霜为露。
那是最美好的初见呵……双洛心里想着,目送着文墨转身离去,直至消失在廊道的转角。
她不愿说,他不愿争,她满身伤痕精疲力竭,他小心谨慎诸多顾虑,兜兜转转,来来去去,终于还是回归原地,此时分别的两人,只如同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唉……”由着文墨这番折腾后,双洛之前那种急切逃离的情绪早已寥落,想到这,她不禁有些懊恼,为什么每次文墨总能在关键时刻阻拦住她?整个过程她仓促应战,心乱如麻,唯一可以确定的不过是,再次面对文墨的时候,感觉似乎物是人非,再没有了当初那种迷恋缠绵。
裕禛治愈了文墨留下的那道深入骨髓的伤口,而他留下的伤口又有谁来治愈?
五月的娘子关,春天的气息浓烈了许多,干燥的风带着暖意轻轻吻过人的脸颊,却让人的心情更加焦躁,无法平静,双洛哐当哐当将窗子全部推开,枯坐了几刻,自知没法再安静呆在自己的房里,便又走了出去。
姬崇迎面走来,一身锦袍,举止间都回复了皇族该有的优雅贵气。他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他安全的士兵,其中一人不经意间对上双洛的目光,浅浅一笑,移开视线。姬崇示意侍卫们在两人外围留守,独自一人站定在双洛面前,在北穆风雪映衬下显得惨白的面色如今到了南边,只觉得白皙俊秀,眉目间带着书生的儒雅。但是双洛却从这儒雅的眉眼中看出了几分阴郁跟暴戾。
双洛一下迟疑不知该行何礼,只得粗粗行了简单的军礼。
“不必拘礼。”姬崇的语气甚是和蔼:“楚双洛。”
最开始是“夫人”,而后是“楚姑娘”,他这般叫她的名字却是第一次,双洛垂眸,琢磨着他这一声称呼的深意。
“这一路多亏你跟巫曳保护,这一路护卫之情,我永远不会忘掉。”姬崇坦然说道,人已经径自走进了双洛的房间,回身示意双洛关门。
“陛下自有天佑,不过是刚好让我撞上了。”双洛眉毛都不抬的说道,在她看来,这是实话。
姬崇却被这句话逗乐了,轻轻笑了几声:“双洛,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认真的看着双洛,这般说道。
“额……”被姬崇这般看着,双洛只觉的头皮一阵麻:“其实……我在陛下面前一直很失礼……”她越发搞不明白姬崇的来意,单纯过来表达感激的吗?
姬崇轻抚自己的袖口,手指尖状似无意的探进去,那白缎绣银的纹样映衬着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自打我被带去北穆,就一直在跟自己说,要回来,对你有恩的一定记着,对你有仇的死也不能忘掉!”
“然……”他转头,移开自己的目光,落在干净的书案上,丰润的双唇荡漾出萧索的笑:“对我有恩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双洛,你今后有何打算?”
耶?为什么大家都在问这个问题?
双洛心中疑惑,只是故作轻松的笑答道:“还不知道呢……大概是跟我叔叔混日子吧!”
“想进宫吗?”姬崇一句话噎死双洛,她下意识看窗外,确定外间并没有种桃花,方小心翼翼抬头看向姬崇,后者一脸兴味,轻挑修眉。
双洛先是小小摇了下头,又立刻大大摇头。
老大,不过是顺手救了你而已,用不着玩以身相许啊!
姬崇双眸微黯,却大声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会这样!”
他走到书案边,一直探进袖口的手指收回,一个木偶娃娃就落在了上面,双洛仔细看去,只见这木偶雕工细腻精致,还上着素雅的清漆,眉眼笑的煞是可爱。
娃娃袖着手,安然站在那,笑眯眯的样子让她看一眼也会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起来。
“这个娃娃做的真是好!”双洛出言赞叹。
身边姬崇轻笑:“这是我闲暇无事的时候做的,在北穆的时候做了很多,临走只在怀里藏了两个,另外一个送给了巫先生。”
送娃娃给巫曳?
双洛失笑,没来由觉得这事情很荒谬,很不可思议,很不搭界。
“这是信物。”姬崇自然看出她心思,淡淡说道,抬手轻轻按了按木偶的发髻,只听得“喀拉”一声轻响,木偶已经屈膝跪下,哑着声音说起话来。
“结草衔环,永世不忘。”
木偶说话了!
双洛瞪大了眼睛,没错,历史上的确有能人可以利用机关控制零件碰撞发出人的声音,历史上的确说这个永嘉皇帝少年喜欢做木匠,可是……这个皇帝的手艺未免太高了吧!
多好的技术人才啊,怎么就做了皇帝!
她有些痛心疾首的想着,继续目瞪口呆的看着木偶哑着声音在那喊“结草衔环,永世不忘”。
“双洛,我现在还没有回到那个位子上,所以没法给你太多,这个木偶就是我的承诺,你日后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就拿出这个木偶,让她说话,哪天她不会说话了,我的承诺也就到期了。”
“陛下这……”
“我已开始准备起事,”姬崇打断她的推辞:“那日跟永安商议,已得到她的支持,今日我又得文墨承诺,首辅张钰亦不反对……我并不想在这整个国家岌岌可危的时候拆下他的主梁,但是有些东西……就是那么诱人,尤其,它本来就是我的。”
“双洛,木偶你一定仔细收好,在大周比不得北穆,在幽州时饶是慎亲王那般地位一时也没法保的你的周全,更何况现在。”姬崇继续说道,若有深意的看着双洛:“你跟永安之间似有嫌隙,互不信任,比不得盘迦玉,尽管她深思熟虑将你推成了刺君的功臣,也不过是为了凤羽营的威名,而你在北穆的事情一旦传去朝廷,若是问你个里通外国之罪,第一个抛弃你的就是她!”
“只有我能保你,所以双洛,祝福我成功!”他的语气终于透出了些许诚恳,双眸明亮,灼灼看着她。
“您会成功,重得天下。”似乎被这难见的诚恳蛊惑,双洛轻声而坚定的说道。
姬崇大笑:“托你吉言了,楚双洛!”
“朝廷对你的奖励不日就会下来,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出手可否大方?”他笑毕,突然跳开话题。
双洛微愕,不解何意,其实她根本就没考虑过这方面,当前最让她头疼的是永安公主,这位公主究竟想拿她怎么样啊?
在她眼里,自己大概不过是枚尚不能丢弃的棋子。
“不用担心,永安已经答应我,不管什么赏赐,你都只会留在我这。”姬崇很轻易的看出她的担忧,一派怡然自得说道。
也就是说,永安公主将自己送给姬崇了?双洛暗自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多谢陛下!”
“你不要太多顾虑,永安行事只是太……”姬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形容的词语,稍稍顿了顿,伸手在下巴上轻轻拂过,那里有一道不大醒目的浅浅疤痕:“她看的太远,只考虑整个大周江山的存续,所以分外无情。”
他用着褒贬不明的语气评价自己的妹妹,最后轻声一叹:“我也不怎么怨她的……”
是啊,现在她可是你唯一的□□!双洛心里毫不客气的接口。
“我知道。”她用寻常的冷淡口吻回答。“作为臣子,本来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明白就好。”姬崇闻言轻轻皱眉,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不一样。”
双洛只是点头,将目光转向窗外,从她的角度,尚能看见外面站得笔直的侍卫:“陛下,我想跟您要一个人。”
“哦?”姬崇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谁?”
双洛指着不远处眉目如画的男子:“他。”
“他?”姬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些疑惑的确认道。
“夏恒。”双洛看着眼前垂首侍立身前的男子,仔细打量了他的五官,发现即使在战场上磨练了这么久,依旧可以说得上——色如春花。
有那么一点点嫉妒。
“又见面了,我们。”
“楚大人。”夏恒朝她恭敬的行了一个军礼,微扬起头,五官俊秀,笑容依旧:“欢迎回来。”
“我本以为大人不会回来了。”他想了想,挑眉加了一句,反正屋里只有他跟双洛两人,并不担心有人听见。
双洛略带苦涩的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他隔着桌子坐到自己对面,略微侧了侧头,看着他:“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跟陛下要你?”
夏恒歪了歪头陡然一笑,那种略微轻佻的笑容一瞬间像极了裕禛,让双洛几乎失神:“陛下看重大人,大人日后一定前途无量。”
“你在敷衍我。”双洛故意皱起眉头,兴致索然的从袖中随意掏出一样东西,却是一方手帕包裹的一小片金属残片,边缘发黑,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夏恒的尾指不经意抖了抖,瞳孔微缩:“军中凶险,大人想必是想有可靠地人随身保护。”
“军中的确凶险,”双洛看着夏恒意有所指:“一不小心,就会被自己人送去见阎君。”
“这是我当时从军医那里拿到的,盘迦玉遇刺时候,从伤得最重的左肩取下的小金属片,我如果没有猜错,这是南瑶的舌刃。”一种藏匿在人的舌头下的小暗器。
“那只能说明刺客恰好是南瑶人。”夏恒淡声接口。
“再说另一件事,东南营中毒事件,如果我们假设下毒的也是南瑶人,且跟刺客是同一个,很多谜团就迎刃而解了。”双洛继续不急不缓道,在北穆养病的那段时间很是无聊,让她得空将那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仔仔细细推演了一遍,当局者迷,当自己跳出来再看,很多脉络就格外清晰。
夏恒微眯了眼:“那时候能够接触军粮下毒的几个疑犯并没有南瑶人。”
“明峰恰好认识南瑶人,他那种马虎个性可是很容易就被人利用的。”双洛轻笑。
“大人说谁?”
“你!”
夏恒陡然笑起来:“大人说笑了,我们夏家久居河北道,怎么会是南瑶人?”
“当今兵荒马乱,想假造身份很容易,我不就是很好的例子?”楚双洛指了指自己,慢悠悠哼出一段曲调,婉转动人。
“情姐门前一道坡,别人走少我走多,铁打草鞋穿烂哒,岩头站起灯盏窝。”
正是那日对歌是,夏恒醉酒后唱的歌调。
夏恒手握成拳,缓缓说道:“大人,会唱南瑶的山歌不代表我就是南瑶人。”
“哦?”双洛伸出右手,掌心朝上亮在夏恒眼前:“据说南瑶的男子腰下都会有凤凰刺青,腰带给我解了,我来验看。”
气氛骤然凝滞,夏恒死死盯着明晃晃亮在自己眼前的手掌,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说道:“大人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