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往西就是古时所谓的西域,而出了嘉峪关后一路往西约八百里,便是西辽专门用来抵御金国的伊州城。
萧绰建立西辽之初,因为金国时常出关袭扰,特意将伊州城在原有基础上又扩增了数倍,内部常年驻扎有四万大军,哪怕是西域矿铁稀缺,她也从来不曾少过伊州城中的军备。
尤其是自陈唯嘉担任兵马大元帅后,对于伊州城的重视更是上升了一个新的台阶,非但粮草补给每月不得有丝毫耽搁,所有运输来的军备设施只要出了问题,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块护腕,上到批示官员,下到运输兵吏,全部处死。
时间久了,西辽境内常年流传有“一等伊州二等奎屯”的说法,意思是哪怕是国都奎屯中的将士,地位也远远比不得伊州城。
陈剩是宋人,当年辽国灭亡,萧绰率人西迁出关的时候,他才十一二岁,村子因为战乱而毁于一旦。
也算是运气好,和爹娘走散的他刚好碰到了正在西迁的大队辽人,靠着会一点辽语的他总算逃过了一劫,被一名辽人老卒收养,带来了西域。
十几年时间,他从当年的束发小童变成了接近三十岁的男子,也从那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小子,成为了伊州城卫城之一伊吾城的戍将。
用刀柄推了推帽檐,陈剩心思有些沉重,相比于那些入伍不过几年的新兵蛋子,从十一二岁开始就在战场上打滚的他对于这场战争可没有太多的信心。
那位女军神的确是算无遗策,至少以往几年的战事,那女人总能算的清清楚楚,每次都是以少胜多,把金兵打的抱头鼠窜。
但是这次金国来袭,来的可不是以往那些区区八九万杂牌军,不但有金国中凶名赫赫的沙魔、凶鳄、恐爪三军,甚至听说那位金国皇帝都亲自御驾出征了,光是随从的七境都不下四人,可是整个伊州防线,坐镇在这儿的七境也不过三人。
而且,听说那女军神前两天还去国都求援了,真是个脑残的娘们,求援这事儿让手下去不就得了,干嘛非得自己去?她一走,这儿怎么挡得住城外那三十万大军啊?
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陈剩用力搓了搓,眼神有些阴沉,那娘们走之前虽然做了一些布置,但是他可不信光靠这些布置就能挡住敌人,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错漏,就肯定会全线崩溃的,到时候这儿的七万辽兵,直接就成了对面那三十万金人的刀下俎肉了。
他正看着城外风沙,迎面走了一队士卒,为首的是他的心腹,这小子不喜欢辽刀,偏偏打造了一把金国军制的弯刀,弄得他平日在同僚面前怎么都抬不起头,吵架都吵不了,对方一旦吵输了,只要丢出一句“你手下那金狗子怎么样了”,他就妥妥地说不出话来。
所以看见那小子腰间的金国制式弯刀,陈剩眼神就多了几分烦躁,更有几分将那刀子夺了丢出去的冲动。
那小子明显也看出了陈剩的意思,赶紧捂住腰间弯刀,讪笑道:“老大,这玩意儿可是我花了好多钱才打造的,你能扔我媳妇,可不能扔我这宝贝啊!”
陈剩啐了口,提起刀子用刀鞘一指对方胯下,坏笑道:“那你到底是要这宝贝,还是要你这宝贝?”
瞧见心腹面红耳赤,陈剩嗤笑了声,收回刀子,沉声道:“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些,等金兵退了,老子请你们去城里面找姑娘。”
四周士兵闻言俱是欢呼起来,倒是那爱好佩金人弯刀的年轻人凑过来,低声道:“老大,听说元帅大人回国都了?”
看见陈剩眼神阴沉,年轻人赶紧赔笑道:“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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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少嘀咕这些事儿,回头被稽查队抓住了,老子也救不了你,”用手作刀对着他脖子虚砍了下,陈剩冷哼道,“到时候你这脑袋,可就被一刀剁了。”
缩了缩脖子,年轻人干笑道:“放心啦,我也就在老大你面前念叨念叨。”
陈剩嘴角扯了扯,颇有皮笑肉不笑的风范,他早年从军时候,有幸跟随了摄政王韩德让,可惜他资质浅薄,从这位摄政王身上没能学到太多关于军事的能力,倒是这副高位者的气派学了个四五成。
二人正说着话,城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旋即就觉脚下城墙微微震动,城外尘烟骤然大起,顿时陈剩脸色就是一凛,大步来到城头往外望去,就见成片金兵从远处军营内鱼贯而出,有秩序地排列城阵。
“敌军要攻城了!传令兵!”陈剩张望了几眼,当即扭头厉声喝道。
随着城头传令兵吹响号角,城中辽兵纷纷急奔起来,披坚执锐的甲士们集结在城头上,床弩、滚木、巨石等守城器械也都逐一堆放在了城头上。
看着城外连绵数里的数万金兵,陈剩心头有些沉重,作为伊州城仅有的两座卫城之一,伊吾城的驻军仅有一万五千人,前些日子的交锋已经折损了两千余人,虽然说有城墙之便利,但是要抵御外面那接近八万的金兵,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着开始备战,城中其余几名戍将也赶到了城头上,看见外面的情势,一名戍将皱眉道:“不太对劲。”
陈剩唔了一声,之前几天金人攻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每次出动不过万人,可是今日还没开始,就已经倾巢而出,这副架势完全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
伊吾城统领观察了片刻,沉声道:“按照元帅之前的安排,萧才、耶律洪,你们率领黑白狼骑去南北两门集结,准备绕后突袭,其余人随我在此作战。”
“喏!”那名为萧才和耶律洪的两名戍将抱拳答应,然后下了城头赶往南北两座城门,那儿早已经分别布置有三千狼骑。
陈唯嘉虽然离开了前线,但是提前做了极多安排,足以让前线坚持到她归来,毕竟从伊州和奎屯之间来回,顶多两天时间。
半柱香的时间,八万金国大军已经摆好了阵型,只是他们并未如先前那样直接发起进攻,而是阵型缓缓散开,从中推出了上百架塞外少见的投石车。
看见这一幕,陈剩等人俱是面露惊愕。
要知道,塞外地域辽阔,每座城之间的距离都有上百里,投石车、井阑等重型器械运送不易,所以以往的攻城战争,往往都是以步军强行进攻,甚少出现使用这类器械的战役。
短暂的惊愕后,陈剩等戍将均是哈哈大笑起来,伊吾城统领更是狂笑道:“元帅果然神机妙算,知道这些金狗子会用投石车来攻城,来人,让这些金狗子瞧瞧咱们的准备!”
下一刻,只见成片士兵将一筐筐散发着臭味的漆黑铜球搬上了城头,陈剩等人看见这些黑球,都是嘿嘿冷笑起来。
这是陈唯嘉特意为投石车等木质器械准备的手段,这些铜球经过特殊处理,外部涂抹火油,内部塞满**,只需点燃后立刻以改造过的床弩射出,就能引发剧烈爆炸,是克制这些投石车的极强手段。
因为早有准备,伊吾城一方最先发起了攻击,十几架床弩近乎同时开火,一颗颗燃烧的铜球呼啸着飞驰而出,精准无比地冲向城外那些投石车,当即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除了射歪了的那些,足足十二架投石车被生生炸毁。
不过下一刻,金兵们也发起了反击,上百颗百斤重的巨石腾空而起,划出一道道弧线,呼啸着砸向城头。
陈剩拔刀出鞘,五境一重的真气轰然拔起,化为一道刀光横扫出去,将数颗巨石直接击碎,同时城中凡是五境以上的高手也纷纷出手,击碎了大半落石,余下的虽然砸在城头,但是经过加固的城墙仅仅是微微摇晃,顶多是砸出了成片土屑。
“真不知道这些金狗子是发什么疯,这也敢来攻城?”撇撇嘴,陈剩嗤笑道,“哪怕元帅事先没准备,光靠这些投石车也没可能打下咱们啊?难不成靠人海战术对子么?”
旁边一名戍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笑骂道:“老陈你还真不愧是宋人,还会说对子这么文雅的词啊!”
“瞧不起人是不?告诉你,老子爷爷以前还是宋朝的县令呢。”陈剩哈哈笑道。
几人正斗嘴的功夫,攻城、守城两方又是交换了一次火力,各有一定损伤,不过金军抛出的只是巨石,西辽射出的铜球却有火油、**,威力更大,哪怕是五境出手阻挡,也会受到一定震伤。
不知为何,金人虽然摆出了攻城的架势,但是除了那些被推到阵前的投石车外,竟然没有一兵一卒上来,只是不停使用投石车抛出巨石,看的陈剩等人莫名其妙。
彼此对轰正激烈,一名负责看守铜球的戍将忽然一指南面,厉声道:“南门出事儿了!”
众人闻言一怔,纷纷望向南门方向,只见得狼烟滚滚,还隐隐有喊杀声传来,顿时陈剩等人都是脸色大变。
按照陈唯嘉的安排,若是金兵摆出孤注一掷攻城的姿态,那么辽军先以火油铜球消耗,然后且战且退,让出城墙,将金兵诱入城中,趁着他们被城墙截为前后两段的功夫,事先出城的六千狼骑从侧翼突袭,再引爆之前埋在城墙中的**,借机重创金军。
可是此刻南门有变,等于只剩下北门的三千黑狼骑能够突袭金兵,如此一来,人数骤然减半的奇兵恐怕难以完成事先估计的效果。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南门那儿的时候,最先发现南门异常的那名戍将忽然一掌拍出,掌劲炽烈如火,非但将无数火油铜球击碎,更是以火焰掌劲引燃了火油和**。
听见动静的陈剩转过头恰好看见这一幕,顿时骇然道:“屈出律,你干什么?”
那名为屈出律的戍将咧嘴一笑,不及说话,被引燃的铜球堆已经轰然爆炸开来。
屈出律本就是负责看管铜球的人,在他的安排下,这些铜球都被堆积在一起,因为战争来临,其他人也没留意这个问题,以至于此刻上千颗铜球爆炸的威力完全被集中在了一起。
轰地一声,城头众人俱是感觉脑门仿佛被人狠狠锤了一记,哪怕是五境将师也根本来不及外放真气护体,连同四周的士卒一起被爆炸波生生掀飞出去。
这股爆炸实在是太过恐怖,伴随着一股直冲天穹的浓烟,这一段城墙竟然被生生炸塌,残肢、土屑、碎铁四散纷飞,好似下了一场血肉形成的暴雨,哪怕是相距三里地的金国大军都被那股爆炸波给冲的阵型大乱,好半晌才重新组织正常。
陈剩算是运气好的,他站的位置恰好是在伊吾城统领的后面,身为六境宗帅的统领总算是在爆炸波来临前一瞬间撑起真气,虽然因为猝不及防而没有施展全力,使得防御仅仅维持了一瞬,但是也帮陈剩化解了大半冲击,从而侥幸活了下来。
可是即便如此,被爆炸波高高掀起,然后连同崩塌的城墙一起摔落下来的陈剩全身筋骨俱折,耳畔嗡鸣不绝,根本听不见半点声音,被鲜血糊住的双眼也只能勉强看见四周被浓郁淹没的废墟。
“叛、叛徒……”张了张嘴巴,陈剩眼神空洞地望向因为早有准备而逃离出爆炸波的屈出律,只是因为伤势太重,他的声音弱如蚊喃,根本没人听得到。
屈出律也根本没有留意到重伤垂死的陈剩,炸毁城墙后,他飞身下了城墙,径直来到金军阵前,朝着一名紫衣青年恭敬弯腰,轻笑道:“见过国师大人。”
丁言志没有理会他,只是凝望着那处还在燃烧的废墟缺口,随手一挥,身旁完颜健、完颜康当即领军鱼贯入城。
直至八万金军尽数入城,丁言志才看向有些局促的屈出律,微笑道:“潜入西辽四年时间,可觉得辛苦?”
虽然丁言志笑容温和,但是屈出律还是不禁将头埋的更低。
四年前,他突然被告知要潜伏西辽,那时候他曾经见过一次丁言志,那时候对方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士子,自己潜伏西辽的计划也是由对方一手操办的。
虽然他对这位年轻人的实力感到不屑,但是当年一路西行,对方那细致无破绽的布局还是让他感觉恐惧,那是真的精细到了每一句话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也让自己成功打消了西辽的怀疑,打入其中,并顺利成为了伊吾城的戍将。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四年,对方已经成长到了自己必须仰望的高度,尤其是对方这一身合金蒙两国国势的气魄,更是让他窒息。
走神了片刻,屈出律忽地回过神,见对方已然笑容温和不见不耐,他不禁吞了口口水,赶紧回答道:“不敢,此事是为我大蒙古出力……”
丁言志笑了笑:“是不敢,而非不是么?”
屈出律心头一紧,正要解释,丁言志已经摆了摆手,淡然道:“伊吾城既破,你的任务也结束了,收拾收拾,明日就回丰州吧,你的家人已经恢复自由了。”
屈出律喜极而泣,赶紧匍匐在地:“多谢国师大人。”
丁言志没有再看他,转头望向那处焦黑一片的废墟,透过缺口,他清晰地看见正在城中疯狂杀戮的金军。
叹息了一声,丁言志合上眼睛,于心中铺开了一张笼罩了整个西辽边境的地图。
在伊吾城破的同时,西辽边境上的其他城池也正在上演类似的情节,但是无论情节如何不同,最终的结果都会是一样。
陈唯嘉的确是军道天才,军略、行兵、阵法都是佼佼者,不出意外的话,她返回奎屯前的布置足以阻止金国大军两天时间。
可惜,她碰到了自己。
比阳谋,丁言志比不得许烜熔;比窥探人心,丁言志逊色于宋凯;比剑走偏锋,他更是远不如姚若愚。
可是,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
你有千斤锤,我便四两拨千斤;你以小巧相迎,我就以力破巧;你若堂堂正正,我就奇诡相谋。
锦绣谋榜前十,谁人都不可说能雄踞第一,可是放眼华夏,又有何人敢在丁言志面前用计?
他是谋榜垫底,又是谋榜第一!
世间人人可敌丁言志,他却又可傲立巅峰俯瞰天下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