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丽萍出现在江帆面前时,江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呆了呆说:你……你是……
朱丽萍心酸不已:小江,你认不出我了?
江帆看见她脸上熟悉的红晕,似乎才醒悟过来:丽萍,怎么是你?不是说来的是翠花吗?
原来朱丽萍怕江帆不见她,跟门卫说的是“江帆战友的爱人傅翠花”,这才得以闯进市委大楼,并由江帆秘书小陈领进办公室。她笑道:我们一起来的,她过会儿来。
江帆对正在泡茶的秘书说:小陈,这是我革命时候的房东老乡,我来吧,你忙你的去。
见秘书出去,朱丽萍委屈地说:江帆,你真认不出我了吗?
不不不,哪会认不出呢,只是有些意外,不是说来的是翠花吗?
我不说翠花你能让我进来吗?你这里是衙门深似海啊。
哪里,这是人民的政府嘛。
江帆,你知道我们已经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吗?七年六个月零八天!
朱丽萍的话拨动了江帆心里的某根弦,他端了杯茶给她,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老了很多,原来那个风姿绰约的时髦女子不见了,换成了土里土气的农村大婶,难怪刚才一时没认出来,心里不由地滑过一丝酸楚。他忙抬头装作回忆掩饰神态,说:我记得我们最后见面是五五年春节前……阳历应该是五六年二月初,差不多有这个么长时间了。
朱丽萍已经捕捉到了他的那一闪而过的神情,一时百感交集,掩面而泣,说:这几年我经过了多少事啊,人都老得不成形了,你都认不出我了,呜呜呜……
江帆急忙关上房门,劝慰说:你不老,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瘦了些,黑了些。
见江帆关门,朱丽萍及时清醒过来:此时此地不能宣泄感情。她努力地止住哭泣,擦了擦眼泪说: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我老了许多。我老不老都无所谓的,我只要我们的小平好就行了。
现在小平怎么样了?
他读书成绩一直在班里是拔尖的,可是考大学没考上。我想是乡下教学质量太差,你在武临给他联系一所学校吧,让他插班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
他没考上大学不是成绩的原因。
哪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家庭成分。现在内部有规定,要让出身好的人上大学,对出身不好的人是限制的。
啊?怎么会这样?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还以为小平没考好呢。
这是内部掌握的,不对外公开。不止是大学,中学也一样。
那也太不公平了!
这话可别乱说!现在什么事情不讲究个成分啊?我那些侄子也一样。
可是小平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总该给他一个好的出路吧。
这话只能我们两个人之间这么说,对外可不能说。
江帆,你就给小平好好想想吧,让他当农民就死定了啊,饿也得饿死啊。
中国有五亿农民,别人可以为什么小平不可以。
可……可小平这个成分,该比别人多受多少苦啊!
那也没办法。
江帆,你就给小平在武临找份工作吧,你在武临的权力这么大,这应该不难的。
他户口不在武临,怎么找?现在农村户口转城市户口比登天还难。
那就是给份临时工的工作也行啊。
农村户口怎么可能进入城市呢?政策不允许!农村人必须从事农业,怎么可能到城市工作呢?当地也不会允许啊。
现在枣溪是龚德兴当书记,公社书记和区委书记都是八大队的人,他们会放一码的。
就算当地包庇能出来,我也办不了,我以什么名义做这事?我跟别人怎么说?
你管着这么大一个城市,安排个临时工还需要名义吗?再说,怎么会没名义呢?只要你肯做,名义多得是,为革命作过贡献的功臣后代,给你照顾养伤的老乡,战友托付的遗属。你比我懂这些,只要你想做,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你作为一个掌管一切的市委书记,能被这么一点屁大的事难倒?
我这个市委书记,权力是党给的人民给的,我是为党工作为人民的,我能谋私利吗?
江帆,你就别跟我打官腔了好不好?小平可是你的儿子啊!
不管是谁的儿子,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在我的眼里,只有党的利益。
朱丽萍从旅行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江帆说:你看看这是谁写的诗?
江帆接过,只见上面写的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他说:这好像是鲁迅的诗嘛。
是的。江帆你想,鲁迅总是你们的圣人了吧?他总该算是最讲原则的人了吧?可他也是有那么深的护犊之情!老虎够威风了吧?它们也很疼爱自己的孩子。怜子如何不丈夫,你就不能为你亲儿子想想呢?
哈哈哈,你竟然想到用这个办法来说服我。丽萍,不是我不肯办,我也很想为小平找个出路,但是不能办,办不了。
江帆,你就真的不能为你的儿子想一想吗?要不我先回去,你慢慢再想办法,想到了办法再写信叫小平来。
没办法,再想也没用。
朱丽萍“扑通”跪在地上,说:江帆,就算我求你了,你即使不把小平当儿子,就算看在我服侍你养伤的份上……
江帆赶快上前把她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说:我心里会把小平当儿子的,也没忘记你照顾我养伤,但小平的事我的确无能为力。这里是30块钱,给小平扯块布做衣服。
朱丽萍脸色发白发青,推开他的手说:江帆,我今天是为你儿子的事来的,不是来要饭的,你不肯帮你儿子就算了,用不着这么打发我。
她拉开门往外走。江帆跟上,朝外面喊:小陈,给我送送客人。
朱丽萍头也不回: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