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溪小学毕业班期中考试后,进入紧张的复习迎考。考中学,对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是至关重要的。对学校和老师来说,这是对教学成果检验,考进上溪中学的学生多,就说明学校教学成功,反之则是失败的。对学生来说,是决定人生命运的重要一步。因此,学校领导、老师和毕业班学生都憋着一股劲,背水一战作最后的冲刺。
然而让人们意想不到的是,由于政治风云的变幻,社会秩序已经滑离了原来的轨道。在决定国家前途命运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面前,考中学这样的小事已经不值一提了。
当时对学生的要求,叫做“德知体全面发展”。所谓“德”,主要是指政治表现,也就是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态度。尽管“德”排在前面,之前学校里更重视的还是“知”。可是在这时候,学校像波潮汹涌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已经辨不清方向了。
首先是停课闹革命。大中学都停课闹革命了,很快蔓延到小学,枣溪学校也不上课了。学生们可乐坏了!校长老师则怅然茫然,只好听之任之。
不上课干什么呢?按照上面精神,批判“三家村”,批黑帮!学校开大会,每个班级天天开会,批判“三家村”。学生唯一做的作业就是写批判“三家村”的文章。毕业班的学生被告知,升学不升学主要看政治表现,而政治表现就是看在特殊时期中的表现。
批“三家村”有些日子了,叫小学生再批也批不了什么了,因为“三家村”尽管坏,但离孩子们毕竟太远。该干点什么呢?校长傅碧云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精神,她在教师会议上布置,要让孩子自我教育,让他们互相提意见。
学生是听老师话的,也不知道讲情面,因此一旦开始“自我教育”,学生之间就吵开了。同学间互相写大字报,互相揭短,互相攻击,吵得一塌糊涂。申智才小儿子申廉良是六乙班的班长,平时仗着成绩好老师偏爱,有些傲,被提的意见最多。申廉良不甘示弱,为了反击别人,更为了在文化革命有个好的表现能升学,也起劲地攻击别人,他的攻击火力特别猛,往往一针见血。
形势发展很快,学生“自我教育”没几天,就转为批判老师了。形势的转变是因为一张上溪中学学生的大字报。
上溪中学的文化革命显然比枣溪学校火热,可以说已经天翻地覆。从枣溪学校毕业的几个学生,回母校杀了个回马枪。他们的大字报对每个老师都给了评语,而且语言犀利,具有很强的杀伤力:
傅碧云——女阎王
余赛君——大右派
盛斌——打人专家
余生娣——扑克迷
黄寿南——疯子
陈乾法——烟鬼
吴瑞士——大顽童
程世金——重女轻男
刘湘梅——白骨精
……
这张大字报不啻是颗炸弹,把枣溪学校搅翻了。返校中学生的串联,还带来了外面文化革命的“新精神”,他们对枣溪学校还在同学间互相攻击感到好笑,在上溪中学,早就从写同学的大字报转为写老师的大字报了。
老师们虽然对中学生的大字报都很恼火,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谁也弄不清楚文化革命是咋回事,停课闹革命该怎么“革命”。既然运动“转向”了,只能跟着转了。傅碧云在全体师生大会上宣布,以后学生们要踊跃写老师的大字报,各班可以集体到总务处领取白纸、墨和浆糊。同时她强调,写大字报一是以写班主任为主,二是要有事实根据,三是要署名。
可是大多数小学生连作文的句子也写不通,同学间吵吵架还可以,如何写得了针对老师的大字报?于是,“xxx是大坏蛋!”、“xxx打人专家”、“打倒xxx”等“大字报”,像贴膏药一样到处出现在学校的墙壁上。也有的干脆就画了个大王八,下面写个老师的名字。
大多数学生都没把写大字报太当回事,在他们看来,“革命”是什么?就是不用上课快快乐乐地玩耍!可是,毕业班的学生就认真了,他们不一样,有压力,还得升学呢!不好好写大字报,怎么能升学啊?因此,六年级同学写大字报还是很积极的。
申廉良为难极了:他受到的家庭教育是应该尊敬老师的,怎么能骂老师呢?可是如果不写老师的大字报,还能升学吗?
申廉良读书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考试在年级里总是拔尖。刚上五年级时,班主任吴瑞士跟他说:你写一个发言稿,学校要叫你当少先队大队长了。第二天,吴老师又告诉他,发言稿不用写了,大队长叫别人当了,你是大队墙报委员。吴老师没解释为什么又不叫他当大队长,但透露了当年他哥哥申廉邦不是马上录取上中学的原因。吴老师叹了口气说:你也一样,只有升学考试成绩特别好,才有可能上中学,不然,像你们这样的家庭成分升学很难的。
因此,在申廉良和他家人的观念里,必须要在升学考试中考得特别好,才有机会上中学。可是现在升学考试已无人提起,只是说要看文化革命中的表现,这样的话,只能好好表现“革命”了。
为了好好表现,申廉良在“革命”中寻乎异常的积极,批判“三家村”的作文,人家写二三篇,他写了十几篇,写同学的大字报也是他写得最多。可是现在竟然要写老师的大字报,而且要写班主任黄寿南老师!黄老师多好啊,多疼爱自己啊!忍心写大字报骂他吗?看来这次是没法回避了,硬着头皮也得写,写什么呢?
申廉良忽然想起不久前黄老师摔钢笔的事。
上学期,黄老师在讲数学课时把一道题讲错了。下课后,申廉良拉住黄老师指出他有一道题讲错了。黄寿南平时对学生的请教总是极其耐心,诲人不倦,可这一次却反映异常,极不耐烦,申廉良刚说了一半就被他用严厉的口气打断了,骂了一句便拂袖而去。
黄寿南老师是枣溪学校唯一读过大学的教师,是公认教数学最好的老师,他原来在赤岸中学当数学老师,因太自负与校长不和被贬到枣溪学校来,全校数他工资最高。枣溪学校把他当宝贝,一直让他担任毕业班的教学。申廉良当然深知黄老师的水平,但认为自己这次没错,真的是老师错了。他大哥申廉清是复旦大学理科生,过年时他跟大哥说了这事,大哥仔细听了后也说是老师错了。这学期有一次上数学课,其内容正好可以反证那道题。申廉良觉得还是应该跟黄老师说。
这次申廉良多了个心眼,他怕黄老师又不高兴,就事先找一个数学好的同学说清楚这道题,由他去说。那同学听明白后很兴奋:哈,黄老师错了,我们跟他说!那同学伶牙俐齿,几句话就说清楚了。黄寿南既羞且怒,满脸通红,他抓过钢笔胡乱在纸上演算起来,算了一半,突然将钢笔狠劲一摔,钢笔高高跳起,落到地上坏了。当时买支钢笔对小学生来说是天大的事,那同学当场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申廉良觉得很对不起那同学,又没能力赔他,因此觉得黄老师这件事做得很不应该。如果非得要写班主任老师的大字报,也只能写这件事了,因为除了这件事,黄老师无可挑剔!当然申廉良知道,黄老师家庭成分是地主,但怎么能用“地主”这样的恶心的字眼,用到敬爱的黄老师身上呢?
申廉良写这张大字报化了一番心思,他用二十句的七字词句,把这件事写成了押韵的叙事诗。他作文写得好全校有名,当然也是黄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在起草的时候,他被一个字卡住了,其中有一句“怒火万丈砸钢笔”,原来他用“摔”,可是想起黄老师当时的狠劲用“砸”更恰当。但是“砸”字写不出,也没字典查,那时候谁买得起字典?
学校不上课,黄老师像羊倌看羊一样守着一班贪玩的学生,申廉良请教他“砸”字怎么写。黄老师从一本小说上抬起头来,有些奇怪:为什么用这个字?申廉良说写你的大字报。黄老师说你拿给我看看。申廉良把正在写的底稿给他看。
黄老师默默地看大字报底稿,瘦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好一会儿,黄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文采不错”。申廉良问“砸”字怎么写?黄老师转过脸尖利地看了一眼说,这字我也不会写,你不是说原来想用“摔”吗?就用“摔”吧。
当时毕业班的大字报底稿都要交班主任登记,以了解毕业生在运动中的表现。申廉良去登记时,黄老师又默默地看了许久,他只好在旁边耐心地等着。
黄老师终于说话了:你抄出来后就贴在教室里吧。申廉良不解:不是规定写老师的大字报都要贴到外面吗?黄老师说,你这张大字报写得好,让我们班的同学多看看。
形势变化很快,写老师大字报没多久,傅碧云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说:特殊时期的目标是斗当权派,我是学校当权派,以后不要写老师的大字报了,全校都写我的大字报,向我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