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吗?肌肉和大脑练成了某种运动反射吧,反正看到飞过来的时候就突然知道要怎么做了。”沐春解释着,说实话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原理是不是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好了,别闹了,这里是医院。”沐笑咳嗽了一声,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所以,难道你认为不对吗?莫扎特就应该是一位妥瑞氏患者,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还有霍华德休斯一定是强迫症,毋庸置疑,我一贯主张并且坚持身心科的治疗不应该局限于化学治疗、手术治疗、各种行为治疗、精神分析治疗或者认知疗法,而是应该融合病人的内在和外在,将病人放在他的生活之中,而不是从他的生活环境里放到一个真空环境中进行治疗,我们治疗的很大一部分是要让病人能够回归生活,当然这也许一直都是比较理想化的。”
“理想化没有什么错,就是这样的,不仅仅是身心科医生和病人自己的努力,我们还要争取更多可以争取的人,比如病人家属,比如社区居民对一件事情的理解,比如全民精神健康意识,再比如加强自杀危机干预者的专业水平,这些都是我们应当考虑的事情,如果我们都不考虑的话有多少人又会去思考呢。”沐春认真地说,好像这些话他说过无数次一样。
沐笑从沐春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天真的沐春,善良的沐春和对自己所走的路深信不疑的沐春。
可是她也知道沐春曾经怀疑过,曾经怀疑过他所期望和努力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徒劳的,是没有意义的,他悲伤绝望甚至迷失。
现在的沐春是那么可贵,那么坚毅,闪耀着智慧和从容的光芒,这是她深爱着的沐春啊。
可是沐笑知道,沐春的情况并不一定永远会像现在这样,去年年初的时候他又病倒了,一种大脑重新启动一样的状态,醒来后伴随部分记忆丢失。
幸好,他没有丢失他的经验和知识。
真是谢天谢地,他竟然把那些犹豫、否定和恐惧都给忘记了,虽然他也似乎忘记了沐笑。
楚教授研究了很久也没有很好的办法,沐笑当然不能等着别人来保护沐春,虽然回国以后一部分之前已经稍有眉目的研究进展会稍稍慢一些,但是她可以留在沐春身边保护沐春了,以同事的身份也好,以同行的身份也罢,或者就是老同学的身份,至少她可以一直在他身边陪他应对很多很多事。
“我好像记得我们去瑞典的时候也是为了拜访一位妥瑞氏症患者,当时的情况我已经想起来了。”沐春说着快速把笔记本翻阅了一遍。
沐笑提醒沐春,不在笔记本里,关于瑞典那位了不起的妇产科医生的案例在档案袋里。
这位医生名字叫作罗伯特·迪克,是瑞典一个小镇上的妇产科医生,这位病人是楚教授在欧洲交流时听一位神经学教授说起的,当时楚晓峰对这位时不时要做好多小动作的医生非常好奇,这么可能一个肌肉突然会一阵抽搐,不停眨眼睛,甚至在神经学教授口中,时不时还会一跳一跳的人,竟然能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
众所周知,医生需要的是精细、专注和专业的技术素养,可是这样一个连站着都不可能安静的人怎么可能完成妇产科手术?
抱着这样的好奇,楚晓峰回国以后就把这个病人的事情告诉了沐春,当时沐春正在为小兰平的事情感到困扰,教授就说联系看看能不能去拜访一下,看一看究竟是怎样成长起来的一位医生。
后来教授因为忙于学校的教学工作,没有办法去拜访那位病人,沐笑和沐春就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神经学教授陪同下一起到了瑞典的哈科梅小镇。
正逢四月,车辆穿越抒情诗一般美妙的小镇,来到了这家名为哈科梅中心医院的妇产科病房。
刚一走进病房区的走廊,沐春和沐笑就认出了罗伯特医生,因为一个身穿浅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正不停摸着他的耳朵,然后双脚来回踢着墙边的踢脚线。
他的动作有一种古怪的节奏美感,好像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对称和双数。
教授开玩笑地说,“是不是一个很有活力的男医生?就是喜欢一切都要一对。”
“那生孩子的时候怎么办,产妇不可能都生双胞胎啊,大部分都是一个吧。”沐笑说道。
教授还没来得及回答沐笑,罗伯特就连蹦带跳跑到三人面前,“嗨,听说有位漂亮的医学生来我们这了。”罗伯特幽默且热情地打着招呼。
“嗨,是的,我们想来和你一起讨论一个工作。”沐笑用流畅的英语回答道。
“那真是太棒了,我的女友刚刚因为受不了我对对称的苛刻,离开我了,我很乐意在这样的时候可以和漂亮的同行一起工作。”
罗伯特很有分寸地开着玩笑。
给沐春和沐笑的第一印象是,罗伯特在医院里不仅没有受到别人的排挤,而且每天的工作对他而言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
罗伯特很大方地给大家介绍他的日常工作,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戳一下旁边的墙或者手上的笔记本,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他会有些暴躁。
这种暴躁是突然出现的,也就是说前一秒钟罗伯特看起来还很正常,只是动作很多,还会跳来跳去,但是后一秒钟他突然就开始很暴躁很烦闷,好像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不对劲了。
他开始努力找到一样可以又戳又拍的东西,如果实在找不到,罗伯特就会反复触碰他的耳朵,左边10下右边10下,然后每到双数的时候就要交替踢一次脚......
沐春观察到罗伯特会反复这套动作,直到他认为每一个节拍都在正确的点上,手在摸耳朵第二下的时候,脚必须踢出去一次,这两个动作必须完全合拍,如果有提前或者延迟都要重新来过。
要是几次不对,罗伯特就会非常烦恼,很多人可能会对一件反复多次还是不能成功的事情放弃信心,不做了!
但是罗伯特不同,他烦躁,一边烦躁一边生气一边忙着这些事。
等他完成之后,心满意足的告诉大家,“轻松一些了。真是的,已经不经常会这样了,可能因为女友分手的事情吧。”
罗伯特的乐观很让人记忆犹新,他也完全不避讳说起自己因为有这么一些古怪的小问题,交了几个女朋友都不欢而散。
教授说,他的女朋友都很漂亮,一开始也都喜欢他这种古怪的样子,说起来,也会有人觉得很有趣的。
“是的,我看起来像个一只精神很好的猴子,但是我在做手术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手术过程?”罗伯特邀请之下,沐春和沐笑就有机会在第二天参加一个罗伯特医生的负责的手术。
能看到他不像一个欢快猴子的样子,沐春和沐笑心里都很期待,教授笑着拍了拍沐春的肩膀,“我第一次看的时候简直超出我的所有想象。”
教授这么一说沐春就更期待了。
当天晚上罗伯特医生邀请大家去他家喝啤酒,教授对此特别高兴,说是戒酒好多年,难得又能喝上一杯。
罗伯特医生一听教授戒酒多年,立刻摇摇头,那你就吃肉丸好了,肉丸和可乐也是很好的选择。
“等我下班之前,你们应该去买三个杯子,因为我不习惯别人用我的杯子,这个要求可以吗?”
罗伯特问完,三人点点头,于是就有了这个红色雪花图案的杯子。
沐春现在全都想了起来。
晚上差不多八点左右,罗伯特给大家准备好了肉丸、土豆泥还有烟熏三文鱼和一大盘蔬菜以及一些墨西哥的玉米片。
罗伯特不让任何人进厨房,他说他有一些洁癖,如果有陌生人进过厨房,他会觉得所有放在外面的食物都不再干净。
沐笑就问,那么现在我们这些陌生人坐在这里,食物暴露在大家面前了,这些食物是不是也不干净,也不能吃了?
罗伯特摇摇头,“不是,我没有到那样程度,只是厨房比较特别。”
沐春明白,他有他的一套规矩,这些规矩罗伯特不喜欢改变,改变会让他慌乱和紧张,这也是他可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结婚伴侣的原因之一,尽管罗伯特在言谈中表露了他还是很希望有一个妻子,因为他喜欢孩子。
至于孩子的数量,罗伯特笑着比划了一个2。
教授调侃说4也是偶数,或者6。罗伯特尴尬地摇摇头,表示还是2最完美,如果可以的话,8当然也行。
这算是一个笑话吧,说完之后罗伯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聊天的内容很愉快,所以大家都没有太在意罗伯特在餐桌前的古怪举止,他其实不断在分散注意力,因为那不知道多少时间就会发生一次的抽搐。
另外罗伯特还忍不住会抓抓桌布,或者举手摸摸餐桌上的吊灯,总而言之,他的手指如果不能触碰到一些什么东西,他就会不舒服。
沐春问,“是不是需要让这种触碰发出声音才会更舒服一些?”
罗伯特摇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点不确定了,现在想想的话,也不一定非要发出声音,但是碰触会需要有一点点反馈,力量上的反馈或者就像你说的声音上的反馈。”
罗伯特让大家看了看餐桌旁的冰箱,冰箱上千疮百孔,罗伯特说,这基本上就是他从小到大的战场了。说完又是他带头哈哈大笑起来。
看的出来,这像是受过陨石撞击的冰箱至少在这个家里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日积月累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
沐笑发现了几个比较大的坑和比另外一些地方更深的凹痕,便问道,“这也是用手指触碰出来的吗?看上去伤口很大。”
罗伯特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扔的,小的时候我暴怒,暴怒发作就会扔东西,什么都会扔,扔杯子、扔剪刀、扔盘子,扔一大盆肉酱意大利面,什么都可以,如果我突然愤怒,就会控制不住,我就一定会去扔东西,找到什么就扔什么,有一次我差点把桌子举起来扔向冰箱,后来我妈妈把我拦住了,给了我一个胡萝卜,我把胡萝卜扔了过去。”
说完罗伯特开始喝啤酒,咕嘟咕嘟,几乎喝掉三分之二,随后他打了一个嗝。
“教会里的人跟我妈妈说,这孩子可能是魔鬼附身,镇上好几十年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孩子,他们会在夜晚的时候走到后面的山上,然后对着树木狂砍,最后被魔鬼接走。
妈妈害怕我也会在半夜的时候穿过后面的公路沿着夜色爬上山去,事实上我知道我对公路后面的那座山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还有我总是要动来动去。
教会学校的老师倒是对我不错,让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偷偷看书,看小说,看《银翼杀手》还有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我难受的时候——事实上我一直都难受,只要我清醒着我就是难受的,暴怒的情况下有时候还反而好些。怎么说呢,就是所有我清醒的时候我要承受两种难受,一种是我这种总是要动来动去,对很多地方和事情总是特别讲究我自己的规则,这个方面让我很难受,另外就是我这么做的时候周围人多少都会对我的事情表示不理解甚至害怕,这也是需要我来承受的,所以每天只要是醒着的时候,我就是承受着两种不舒服,因为我也是知道羞耻的,比人说我的时候,我也会知道这样做会带来羞耻,以及我会因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
但是暴怒的时候不同,我扔东西,我愤怒,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其实是很畅快的,不用觉得自己有什么羞耻,也来不及去觉得,就是感受在那方面消失了,无影无踪,想要去找也找不到,就是在那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消失了。
所以其实是很舒服的。你们大概都没有这样愤怒过吧,哈哈,当然正常情况下我们还是不要这么愤怒比较好,因为周围人真的受不了,我渐渐长大后才知道,世界上的人大多数都是很相像的,像教会里的那些人,像老师、像我的妈妈和爸爸,他们都是正常人,很相似的正常人,而我这样的人很少,在我们小镇我就知道我自己是这样,我们小镇的人口可不少。
妈妈对我动来动去的问题并不是很在意,虽然有些爱管闲事的人会对我妈妈唠叨说,还是要小心点多做做祈祷之类的,但是妈妈并不太在意,真正让她害怕的是我的愤怒。
小时候我会突然愤怒,扔东西,拿起什么都扔,到后来就发展成看到谁都会朝他扔东西过去,如果那个时候我正好是在气头上,有一次我把我妈妈扔伤了,就是眼角这里,足球运动员特别容易受伤的部位,眼角这个地方受伤会出很多血,看上去非常恐怖,我吓坏了,跑出冰箱里拿冰块和冰牛奶,再去浴室拿干净的毛巾,足足忙了半个小时,那半小时里我什么毛病都没有犯过,专心到不可理解的地步,我觉得一直烦躁的身体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细胞都在我身体里按部就班地运作着。
它们没有烦恼,没有急躁,我的大脑干净地就像早上的天空。
虽然把妈妈害得受伤这件事情让我很羞愧也很难过,但是那天晚上,当我躺在我那张深蓝色的单人床上,看着天窗外的星空,我突然意识到当我在给妈妈冷敷以及用抱紧胡乱包扎的时候,我的心就和天空一样,一样安安静静。
那天晚上我就想,将来我要成为一名医生,而且是外科医生。
但是妈妈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我完全不同,妈妈并不在乎我是不是动来动去或者行为习惯不好,她害怕我会伤害别人,怕我在教会学校里和其他同学打架,其实,妈妈的担心并不错,就算有老师照顾,学校里还是会有同学在我背后说三道四,我也不怕和那些圆嘟嘟的胖子打架,我出手很快,是天生的打架好苗子。
但是我发誓,我很少主动找人麻烦,很少,其他男孩也不像妈妈那么迟钝,他们一觉察到事情不对劲,逃起来比兔子还快。
剩下一个气呼呼的我只能对着自己的储物柜砸拳头,一直砸到不想砸了为止。
有时候我想,会不会永远一直砸下去,但是从没有那样的时候,总是在某一下之后,突然就不砸了。
妈妈给几个在其他城市的亲戚打了电话,然后就带我去看病了,很幸运地遇到了教授,我觉得算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以吧,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怕,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害怕。”
教授在一旁微微一笑,罗伯特搂住教授的肩膀道:“是真的,在遇到教授之前,我一直认为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