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苏海陵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书房外面徘徊了一阵,最终渐渐远去,不由得轻轻一叹。
昊月啊昊月,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
摇了摇头,合上书,苏海陵站起来,打开书房的门走出去。
初春的深夜依然寒风彻骨,院子里只有几株暮颜花零零散散地盛开着。
昊月房里漆黑一片,但苏海陵知道他定然是没有入睡的。
脚步不自觉地向那边走了几步,夜露滴在脸上,一片冰凉,又让她淡淡地苦笑起来。见了,又如何?
默默地凝视了一阵,她还是转过了身。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俩竟然到了不敢见面的地步?明明……就是互相爱着的,真傻……
外面的街道上传来更夫打四更的声音。
苏海陵知道,每天这个时候是木清尘睡得最好的时辰,不想吵醒他,何况此刻心情烦闷,更是毫无睡意,干脆去拿了一壶酒,爬上屋顶一个人自饮。
冰冷的酒液溢出唇角,滴落下来,染湿了衣襟,晕开一朵朵水花。
好一会儿,身后出现了另一个呼吸声。
“来了就过来吧。”苏海陵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昊月静静地坐下,一言不发。
“给。”苏海陵随手把酒瓶递给他。
昊月接过来,发现几乎已经没了什么分量,不禁皱了皱眉道,“喝太多酒不好,请小姐珍重身体。”
“那你替我喝了吧!”苏海陵不在意地道。
昊月沉默阒,举起酒瓶,一口气便要将剩下的酒喝得干干净净。
苏海陵一震,猛地夺过酒瓶。
“咳咳……”昊月粹不及防之下,一口酒液呛进气管里,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该死的!”苏海陵一声低咒,随手将酒瓶一扔,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按着他的后脑,狠狠地吻过去。
“呯!”酒瓶顺着屋顶的斜坡咕噜噜地滚下去,落在地上,碎成片片。
“唔……”昊月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任由她在自己口中攻城略地,直到肺里的空气全被挤压出来,呼吸困难。
苏海陵放开他,微微喘着气,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跳下屋顶。
昊月一手捂着自己微肿的唇,怔怔一望着那决然而去的背影,茫然的目光中渐渐弥漫起薄雾。
我的爱……是不是让你感到痛苦……
苏海陵重新走进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许久才平静下来。
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儿凑合一夜了,她苦笑了一声,便在书房的一张小憩用的软榻上和衣躺下。
也许是酒劲上来,一合上眼,汹涌的睡意便一阵阵泛上来。
一夜,无梦,只有淡淡的月光,淡淡地叹息,孤寂而萧瑟。
第二天一早,苏海陵是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的。
下了软榻,看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她只能摇摇头,无奈地打开了门。
“真不知道你这书房里藏有什么宝贝的,让你连睡觉都舍不得出去!”司徒夜也不进门,直接丢下一句话,“慕容紫来了!”
苏海陵倒是怔了怔,她还没通知慕容紫今晚要去皇宫,她就自己来了?
先回房换了身衣服,来到偏厅,她惊讶地发现,桌上竟然堆着一大堆衣物。
“小姐来试试这些衣服。”慕容紫笑眯眯地道,“挑件合适的,今天宫里要采菜蔬,有机会混进宫去。”
“哦。”苏海陵暗自道了声真巧,不过既然慕容紫这么说了,她也不提原本就打算今晚进宫的事,只道,“君寒要和我一起去。”
“以梅君寒的武功,自然没有问题。”慕容紫点头道,“因为不清楚小姐的尺寸,我带来的衣服够多,挑合身的换上就是。”
苏海陵随手拿起一件长袍比了比,一面随口问道,“慕容,你知不知道四年前夜幻族的贡品里有一样叫千火芙蓉的药材?”
“千火芙蓉?”慕容紫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千火芙蓉虽然珍贵,但却是至热的药物,还没听说哪一味药能压制住它的热性,所以是鸡肋似的宝物,所以夜幻族拿它进贡既不失面子,也不心疼,你要它有什么用?”
苏海陵笑笑不答,只道,“看来你是知道了。”
“千火芙蓉一旦开花,便如红玉珊瑚一般,永不凋谢,听说那个女皇把它当成摆设放在寝宫里。”慕容紫耸了耸肩。
“好巧。”苏海陵嘀咕了一句。
看来,老天也在帮她呢!决定了,今晚怎么也得把千火芙蓉带出来。
慕容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
苏海陵很快地选了两套衣衫,拿到后而让梅君寒换了,又在外面套上一件普通的长衫遮掩。
一切准备妥当,再次来到前面,只见慕容紫和昊月也收拾停当,正等着他们。
苏海陵一抬头,正对上昊月的目光,蓦然想起昨夜的吻,不禁别过头去。
“走吧。”慕容紫道。
梅君寒出去对乐晴吩咐了几句,一行四人就出了门,在慕容紫的带领下,绕了几圈,来到一座宅院后而,直接翻墙跳了进去。
“掌门。”一个矮小精干的女子早已焦急地在院中踱步,见到他们,立即迎了上来,急促地道,“快,他们就快回来了!”
慕容紫点点头,招呼了一声,搬开板车上堆放的蔬菜,下面的大竹筐竟然都是空的。
“进去!”慕容紫当先跳进了筐内。
苏海陵点点头,三人一起挤了进去。
那女子立即在上重新盖好蔬菜。
车上的究竟并不小,但挤进了四个人,还是只能紧紧挨在一起,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隔了好一会儿,隐约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随即,板车动了起来。
苏海陵默默地计算着路程,一边倾听着车外的动静,听得到了皇宫后门时,心跳也快了一分。
不过那女子显然跟守卫极熟,只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最上层的蔬菜,就放他们通过了。
又走了一阵子,板车停下了,只听那女子吩咐随同的人先去厨房里清理出空地来。
人声渐渐萲,慕容紫首先掀开头顶的盖子,跳了出来。
苏海陵等人随后跟出来,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景,只见几辆装满菜蔬的板车停在一个大院子里,边上倒是一个人都没有。
“是御厨房后面。”昊月低声道。
苏海陵点点头,当年她作为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是不会涉足厨房这样的地方的,倒是昊月,身为侍卫统领,为了保证食物的安全,经常会来这里检查,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不用看地图也能来去自如。
“小姐,白天不太方便,我们就在小方的屋子里休息一下,反正这儿是厨房不怕没吃的。”慕容紫道。
“好。”苏海陵也知道,这些下人没到晚上是不会回住处的,白天躲在下人房里倒不失为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该说是谁运气好,长长的一个白天,除了悄悄来送饭的小方,再没有别人靠近,自然也免了杀人灭口的麻烦。
夜幕悄悄降临,估摸着下人们就快回来了,几人脱下外罩的沾满了蔬菜味道的长衫,随手扔进厨房后而的垃圾堆,随即借着黑暗的掩护,溜出了厨房。
“知道平时女皇宿在那个宫殿吗?”梅君寒低声问道。
“打听清楚了,就在她的寝宫。”慕容紫答了一句,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能确定是不是陷阱。”
“不会的,走吧。”苏海陵笑了笑。
慕容紫惊异地望了她一眼,从她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苏海陵心知,苏雪陵是存心想见她的,虽然不会故意放水,但也不会安排陷阱,此刻杀了自己,对她没任何好处。
昊月对宫中的守卫换班情况异常熟悉,而宫中的岗哨也依然延续着三年前的布置,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他们很容易就提前避开巡夜的侍卫,只有一次不巧地迎面撞上两个小侍,也被梅君寒和慕容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晕,拖到了茂盛的灌木丛里,想来不到天亮是醒不过了的。
“前面就是陛下的寝宫了。”昊月望着不远处的灯火,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激动。
苏海陵明白他的心意,无论如何苏雪陵对昊月有着知遇之恩,她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有没有办法不惊动门口的守卫?”梅君寒头疼地看着殿门口那四个站得笔挺的侍卫道。
“想要绕开她们进去不太可能。”昊月摇了摇头道,“何况小姐要和陛下说话,势必也会惊动她们。”
慕容紫低声道“我左你右,几分把握?”
梅君寒瞟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死的活的?”
“这时候还能留手吗?”慕容紫冷笑道,“若是她们喊出一声,我们就都完了。”
“好。”梅君寒只答了一个字。
“一、二、三,动手!”慕容紫一声轻喝。
两道身影如鬼魅一般分别向左右两边掠去,四名侍卫刚刚有所察觉,死神的镰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割破了她们的喉管。
两人一手一个,拉住了将要倒下的尸体,将他们靠着墙放好,黑暗中远远看来,一时倒也看不出差别。
“走吧。”苏海陵赞赏了一声,对昊月招呼了一声。
走进灯火辉煌的寝宫,意外的是,里里外外竟不见一个侍从。
“好像有点不对劲。”昊月皱眉道。
“她在等我。”苏海陵淡然一笑。
“她?陛下?”昊月惊愕地道。
“你们在四周小心看着,不要让外人察觉到异常。”苏海陵吩咐道。
三人互相看了看,梅君寒首先掠向大门,隐入了黑暗中。
虽然此刻的情况有些诡异,但是……他相信她的判断。
慕容紫和昊月见状,也分别转向了别的方向。
苏海陵轻轻一笑,跨进了宫内。
苏雪陵的寝宫,从前她也是来过几次的,凭着脑中残存的记忆,穿过几重宫殿,最后进入内殿。
四周的蜡烛已经全部点燃,把宽敞的寝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纱帘后的软榻上,一个穿着大红宫装的女子正斜靠着批阅奏折,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你来了,比朕想象得还快。”
“皇姐召见,小妹怎敢不来?”苏海陵一声轻笑,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苏雪陵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批阅完的奏折和朱笔,这才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苏海陵不禁吃了一惊。
虽然早就知道,苏雪陵就算不是真的病危,但也定然是身体不好,可见了在同,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色惨白,颧骨凸起,眼窝深陷的女人,但是那雍容华贵的女皇陛下!
三年前的意气纷发,到如今的苍白憔悴,她知道,苏雪陵恐怕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看到朕这样子,很意外?”苏雪陵苦笑道。
“是有点意外。”苏海陵坦然地点点头。
苏雪陵一声轻叹,目光中微微带着些怅然之色。
“是因为三年前那次的事?”苏海陵问道。
“嗯,你逃走的那一晚……那个刺客很厉害,落下的后遗症一直时好时坏的。”苏雪陵无奈道。
“你也知道我会回来?”沉默了一会儿,苏海陵才道。
“你不是会选择逃避的人。”苏雪陵轻笑起来,仿佛是回忆似的道,“从小,你就一直是谨慎小心,但朕看得出来,你眼中隐藏的心,只是你一直掩藏得很好。然而,三睥半前那一次意外……你从昏迷中醒来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朕就知道,你不会再忍下去,可没想到你会选择出宫。”
苏海陵却明白,的确是换了一个人,因为她并不是原来那个一直谨慎小心的苏海陵。
“朕,可以把皇位交给你。”苏雪陵一句话,声音不响,却恍若石破天惊。
“为什么?”苏海陵一挑眉,“你这一生明争暗斗的,不就是为了守住这个皇位吗?”
“守住这个皇位,却又是为了谁?”苏雪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年前,朕的伤势发作,太医都无法医治,秦相终于请到了鬼医无咎进宫,然后朕才知道了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来,后宫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孕,竟然是因为朕这个身体曾经中了绝子草的毒,根本不能让男子怀孕。”
“什么?”苏海陵失声道。
苏雪陵竟然是……呃……可以说是无能吗?
“原来以为,我还年轻,还能在帝位上坐几十年,总会有凤女的,所以,你是我最大的心腹之患,我一直……想杀了你的。”苏雪陵在不自觉中已舍弃了“朕”这个至高无上的自称,慢慢地道,“可如今又如何?我命不久矣,却注定无女,……我要将这一起带进棺材里去吗?”
苏海陵不禁沉默不语,她知道的,一直知道苏雪陵的杀心,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坦然地说出来,难道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出去了,也好,若是我留在宫里,你未必就能活到现在了。”苏雪陵叹了口气,又道,“你也见识了那两个混帐的所作所为了吧。”
苏海陵情知她是说苏玉陵和苏锦陵,当下点了点头。
“近半年来,我知道了自己无后,更加消沉,她们俩也越来越胆大妄为,公然在朝堂上拉帮结派,争锋相对,或许……已经不把我这个将死之人放在眼里了吧。”苏雪陵说着,眼中却渐渐闪出冷光,“我是皇帝,难道真能让她们搓圆捏扁不成?我就要她们争了一辈子,依然是一场空梦。”
苏海陵听出了她语气中深沉的恨意,背上也冒出一股凉气来。
“苏玉陵给我下绝子草,苏锦陵派杀手重伤我,从此便以为只要打倒了对方就能登上皇位了?”苏雪陵直起身子,从软榻的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这个你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是什么?”苏海陵道。
“禅位诏书、传国玉玺。”苏雪陵一字一顿地道。
苏海陵一惊,捧着锦盒的手一颤,差点儿摔落下去。
好一会儿,她才道,“为什么是我?”
“只有你,我没得选。”苏雪陵脸上也浮起一阵不甘心,“你是圣皇血脉,身后有千万民心,传位于你,我苏雪陵至少还是名留青史的一代明君,若不是你,我便是昏庸无道,被姐妹篡位夺权的千古昏君。”
苏海陵咬了咬唇,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悲哀。
这也郋是报仇吗?苏雪陵,明明也是恨她的,但却更恨苏玉陵和苏锦陵,所以宁愿将交给她。
算计了一辈子,这个皇位真的就有那么好吗?她第一次有些茫然了。
“不过,我只能给你诏书和玉玺,若是你反被她们杀了,不要怪我。”苏雪陵冷酷的声音把她从遐想中拉回来。
“既然卷进了这个漩涡,生死成败,我都不会怨天尤人。”苏海陵心神一定,只留下一句话,再无留恋,转身离去。
“但愿还有再见的机会。”苏雪陵在后淡淡地道。
苏海陵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再见?应该不会有机会了。
苏雪陵命不久矣,而她……当她再次踏入这里的时候,便是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