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深夜相遇
偌大的宫殿,一片死寂。铺满明黄色锦绸的大床上,裹在厚重的织锦被子里的女子,仰面躺着,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帐子,许久也不曾动弹。
床侧,两个宫侍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个稳健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女子走了进来,两个宫侍才如梦初醒般,慌忙上前几步,恭敬地施礼道:“见过太女。”旋即依照以往的习惯,飞快地退出殿外。
床上的女子眼珠子转动了下,本来如同死水般的眼眸忽而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恨意,然而,在太女走到床边时,又顷刻压了下去,双目沉沉,如无底的深渊。她就这么,沉静地、漠然地盯着太女。
“母皇,儿臣看你来了。”太女对自己母亲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伸手掖了掖被角,很是体贴温馨的一幕,但说出口的话却毫无温情可言:“母皇若不想如同死人般一辈子躺在床上,就告诉儿臣,真正的玉玺究竟藏在何处?”
女皇神色不动,这样的话每天都听不止一遍,从最初的拒绝到现在的无动于衷,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她绝不会说出真玉玺的下落,因为知道太女的心性,有玉玺在手,自己还有命在,若一旦说出,只怕会立刻魂归黄泉。
怪只怪自己聪明半生,却最终栽在了自己女儿的手中,谁也想不到,看似木讷老实的太女,居然心狠手辣,为了帝位,不惜迫害姐妹,毒害母亲。若非自己见机得早,将玉玺藏了起来,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见她不吭声,太女冷冷一笑:“母皇不要试图挑衅我的耐性,若再不说出玉玺下落,就别怪儿臣不念及母女情分。大不了,儿臣就一直用假玉玺,只要真正的玉玺不再出现,假的也就是真的!”
女皇明显感觉到她的不耐,轻轻瞥了一眼,有些意外向来耐心十足的太女会表现出急躁,是出了什么事了吗?莫非是因为虞儿?
心念千回百转,她依旧保持沉默。
太女眼底闪过一丝阴狠,蓦然抽出一根半尺长的银针,咬牙道:“既如此,休怪我狠心。”说着,快如闪电般将银针从女皇头顶插了进去。
女皇沉静的面容骤然扭曲,浑身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抽搐不已,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渗出了出来。却始终咬牙不吭声。
太女放开手,冷眼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底莫名掠过一丝快意。盯着露出的半截银针,狞笑道:“待这支银针完全没入你体内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看你到时候还怎么嘴硬!”
女皇扭曲的脸蓦然转了过来,双目圆睁,狠厉地瞪着她。强烈的恨意翻腾,如同汹涌的浪潮欲将她湮灭,太女却浑然不惧,冷笑以对。
“这是母皇逼我的,儿臣并不想这样。母皇还有时间想清楚,到底,玉玺藏在何处抑或者、交给了谁?”她缓缓说道,并做着揣测,“是不是、交给了皇姨?”
女皇干脆闭上眼,不想见到她那副恶心的嘴脸。疼痛渐渐缓解,但是她知道痛苦还远没有结束。这种手法,皇室中有记载,自己也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会发作一次,最后简直生不如死。在银针未没顶之前,还有生的希望,若不然,就只有死才能解脱。
见她还是这般嘴硬,太女心中实在窝火,真恨不得立刻就将她击毙,但却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拿不到玉玺,无法假诏,她就不能名正言顺即位。怪只怪自己当初太过大意,居然没想到母皇留了这一手。
“母皇莫非想着将皇位交给皇姨?”
女皇闻言,心念一动,却是想起了当初的妹妹劝诫自己的话,说是要提防太女。当时自己还一笑置之,认为是她太多心。若是当初听她之言,对太女多留意几分,也许不会落到今日这境地。
太女看着她微颤的眼皮,察觉到她心绪的波动,顿时心惊,难道母皇真是将玉玺给了九皇姨不成?
无怪乎最近皇姨不肯见自己,莫非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思及此,心中冷笑连连,口中说道:“儿臣劝母皇还是早些打消这个念头的好,若不然,凤国江山只怕会断送在母皇手里。谁都可以继承大统,唯独、皇姨不行。”
女皇蓦然睁开眼,打断她:“将帝位给她,总比给你这心狠手辣的畜生强!”若从前还忌惮皇妹,则此刻宁愿将皇位交给她。
这是女皇这么多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尽管不是什么好话,太女微微一笑,愈发肯定心中猜测,眼底洇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附耳过去:“儿臣要告诉母皇一个秘密。九皇姨她、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满意地看到她震惊的神色,太女勾唇一笑:“别不相信。这个秘密,我很久以前无意中发现的,但是,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等着,有朝一日,让这个秘密发挥更大的效用!如今,看来,是时候了。”
女皇用力地闭了闭眼,心中的震撼简直比知道太女给自己下毒还要更甚,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皇妹,居然是、男人?
怎么可能?!难道这件事,连母皇也不知道吗?若不然当初何以将暗中的势力交给了皇妹?
若此事是真,若揭发开来,将会引起多大的动荡,简直难以想象。
“看来母皇需要好好平复一下心情。”太女畅快地笑道,心情很愉悦,她已经想到怎样对付九皇姨。掌握了皇族暗中势力的皇姨,毫无疑问将来会成为自己执掌天下的阻碍。因为,这是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刻意接近讨好,得出的结论。九千岁那个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心思难以揣摩,根本不能为自己所用,既然如此,只能摧毁。
她缓缓站起身,迫不及待去着手布置一些事情,然而,刚走出殿门口,就有禁卫匆匆呈上紧急军报。
她打开密信一看,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脸上布满了阴霾:越国居然趁这个时候出兵攻打凤国,而且还是连池亲自带兵!这次出兵的理由很可笑却又冠冕堂皇——冲冠一怒为红颜。
凤国不可能掳走凌悠然,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自己跑了。想到郡王府内失踪的郡王侧夫,将密信狠狠揉碎,咬牙切齿地道:“凌悠然,坏我大事!”
……
兴平元年。武帝亲率领三十万大军,一路南下,兵戈所指,所向披靡。三十万黑甲军,势如破竹,短短半个月,连破十城。并且,还在继续南下……
内战未休,又起战火,凤国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夜色迷离,冷寂而崎岖的道路上,三四骑乘夜而行,马蹄裹了布,落地无声,微冷的星光下,唯有风声呼啸。
行了一段路程之后,道路开始变得开阔,略微平整,比刚才好走了些,几人也加快了速度,然而,就在一个转弯处,这一行毫无预警地遭遇了一队同样暗夜行进的人马。
对方人数众多,足有五百之众。个个骑马,队容整齐,马蹄皆裹,甫一对上,一股冰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胆寒。
队伍略微停顿,旋即无声无息地将几人包围起来,冰冷的刀剑抽出,泛着森然的寒光,外面一圈还有强劲的弓弩,所指之处,杀机毕现。
裹在黑色披风里的几个男子,下意识地将娇小的白衣少年护在中间,却并不急着暴露武器,静待少年的指示。
中间的少年,一袭白衣,三千墨发轻挽,清丽的眉眼,环顾四周,分外地冷静。
暗暗审视,发现这些人虽做护卫打扮,然而,那铁血肃杀之气,还有训练有素的配合反应,分明就是乔装改扮的军队。
很快,队伍分开一条道路,一个将领模样的年轻男子打马上前来,凌厉的目光在凌悠然四人之间来回穿梭,却并没有说话。
一股无形的威压,令现场的气氛十分地压抑。
凌悠然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这些人既然深夜行军,就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发觉,格杀勿论。
真是有够倒霉的,这条前往邺城的道路,鲜少有人知道,又是大半夜地,谁想还是遇上了煞星。
压下心底的纷乱,拨开护在身前的彩绘,打马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爷,我们不过是从岷城逃难出来的客商,深夜赶路,不过是急着回家安顿家小,无意妨碍任何人,故而,还请这位爷通融下,让我等离开,在下感激不尽。”
领头的男子默默打量他几眼,沉声开口道:“你们是从岷城出来,什么时候?”
闻言,凌悠然心念一动,暗暗打量了那人的坐骑几眼,结合此人的问话,对这队人马有了猜测。
于是回道:“是。就在三天前。”
那人沉默思忖,似乎在权衡什么,再次打量了几人一眼,旋即调转马头,向队伍中间行去,凌悠然顺着他的方向,隐约看到队伍中有马车的影子。
马车中的人,才是真正的主事者。会是谁?据刚才仔细观察的结果,这应是越国的军队。方向、应是前往岷城,不然刚才那人不会特意问自己什么时候从岷城出发,约莫想从自己口中打探到岷城如今的情况。
男子再次回来,指着凌悠然:“下马,随我来。”
凌悠然颔首,依言下了马,彩绘担忧地轻唤:“公子!”她回头,对他轻轻摇头,示意别轻举妄动,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那名青年男子走向马车。
马车十分轻便,正是适合在这种山路行走,此刻,车门敞开,里面挂着一道特制的竹帘,外面的人看不到里头,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晰看清外面的情形。
“主子,人带来了。”男子恭敬地行礼道,里面没有声音。
凌悠然看似从容地站在车前,实则有些紧张,因为感觉到透过竹帘的犀利目光正肆意地打量着自己,一种无形的压迫席卷而来,如此强悍霸烈的气息,让她的心愈发忐忑起来。
里头的人绝对不好糊弄,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保住一行四人的性命。
暗暗吸了口气,竹帘蓦然打开,她抬眼望去,看到里面斜靠着的人,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狐狸面具上,瞬时一惊:居然是他——玉惊风!
所谓的冤家路窄,说的就是自己眼下的遭遇。由于自己曾几次戏弄与他,加上他极度不愿自己和连池有牵扯,故而一直不待见自己,甚至隐隐有置自己与死地的意思……真是倒霉催地,居然遇到了他。
即便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次,他们几个人都有易容,只要谨慎行事,玉惊风定然辨认不出来。
透过面具,那双犀利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忽而开口道:“过来!”
凌悠然心尖一颤,眼底滑过一丝震惊:这声音,是他——连池?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军中吗?大军此刻正在攻打芜城,作为主帅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强迫自己镇定,也许,自己听错了。又或许,只是有人与他声音相像……可是,那样独特的华丽的嗓音,世间几人能有?
慢慢挪动脚步,靠到车前,“上来!”那人再次冷声道,她只好上了马车,盘膝坐了下来。
一直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凌悠然感觉自己心跳加速,紧张得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这段时间,她听了许多关于他的消息。他残忍、他暴戾、他对“皇后”一往情深,为她做了许多的事……心底不是没有一丝触动,但是,也仅限于此。
她知道,宫中早没有什么皇后。那名被他冒死相救的宫女,早已身亡,然而,知情者都已被灭口。谁也不知道,宫中根本没有皇后!
“睁开眼,看着我!”华丽的低沉的嗓音命令道,凌悠然迫不得已抬起眼帘,清亮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具上,不敢直视他犀利的双眸,唯恐被看穿。
她所学有限,易容也只能改变外貌,眼睛这一块,是硬伤……
下巴微紧,他身子微微前倾,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窒了呼吸,袖下双拳紧握,心道:他不会、认出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