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看不出,九弟长大了啊。敢这般同皇兄说话了,可就算你有这心,你觉得自己能降住她吗?”李泰睨着李治,语气戏谑而警惕。
“我为何要降她。”李治皱起眉头,转身欲结束交谈。李泰的话让他不悦,即便自己真的幻梦成真,能同武照携手一生,也该是缱绻羡爱、鹣鲽情深,怎可用降服二字。
介时,李泰已大致猜到李治的心思,遂扯住他的衣袖,继续警醒道:“降不住,可是会被克的。你素来文弱,想必禁不起劫煞,还是好好养着,做个太平王爷吧。”
“皇兄,你喜欢她吗?”李治看着李泰,目光叹惋,不知是为武照的前途,还是为天家亲情的孤独。
“……挺喜欢的。”李泰被李治的神情感染,颇为认真地作了回答。
“如果没有扶龙之相的谶言呢?”
“也还是喜欢的。”李泰似想到什么,脸上现出少有的柔和,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你不觉得,她冷傲桀骜的模样,和我很相配吗。”
李治突然不愿再想下去,不论是瑰艳烂漫的桃花,还是冰滢凝雪的梨花,她都是那般勇敢坚忍。潇潇冷雨中,祈望寻找依靠的手,柔弱得让人怜爱,却也坚强得让人疼惜。她敢在茫茫无依的红尘中寻找和抵御,而自己、却避在温暖安稳的方寸天地。
“我知道了。”李治颓然认清,李泰唇角的那抹得意,才是自己和武照真正的距离。她都胆敢对父皇不敬,那对自己,岂不更轻视和嫌弃,虽然她望向自己时,目光是那般澄澈清滢、碧秀温宁,但这一切也许缘于她操纵自如的面具,亦或是,自己心底重重眷念下,所看到的迷蒙幻影……
然而,事情却不像李泰预想的那般顺利,李承乾向李世民坦言,他谋反是因为李泰对太子之位有所图谋:“父皇素来钟爱四弟,四弟处事又极有城府,儿臣心里实在不安,方铤而走险,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番话无疑让李世民的心境雪上加霜,他又一次将自己闷在殿中饮酒。自从他上次把杨妃和郑妃斥走,身旁侍奉的宫娥内官哪还有胆量相劝,何况又是储君空缺的特别时候,朝中大臣、后宫妃嫔皆谨慎小心,不敢胡献殷勤,只能在暗处窥探着,静观其变。
“去请晋王来。”李世民捧着酒坛,灌了一大口烈酒,声音虽有些含混,思绪尚还清醒,眼中隐隐漫上悲哀。是报应么,当初他们兄弟争储,玄武门之变让父亲痛心疾首、郁郁余生,谁成想,如今这些痛苦竟又一一归还给自己。
“倒酒!”李世民吼道,心腹内官被遣去请李治,除了外殿候着的宫娥内侍外,身旁只有武照一人。
武照有些疑惑,这半个月来,李世民喝闷酒都直接用酒坛,以示悲伤之情波涛汹涌,怎么突然吩咐自己倒酒。
“倒酒!”李世民丢过来一个铜爵,武照才郁然明白,他是要自己陪酒。
“怎么,你胆子不是很大吗,一百鞭就转性了?既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怕死的太难看,枉顾了美貌之名?呵,终归是女人。”李世民侧过头,孤冷锐利的目光,将武照纤袅的身影衔在眼睛里。
武照没有应声,举起酒爵,将烈酒一饮而尽。随后,也不待李世民再发话,继续一杯一杯地倒酒,转眼便喝了半坛。
“父皇,求您别再饮、”李治还不及踏进书房,便闻到浓重的酒味,急忙步入内殿,却见李世民拿着酒坛发怔,目光在武照身上郁结。
“父皇?”李治轻轻走了过去,放下李世民手中的酒坛,将他扶坐起来,而武照那边,他尽管心里焦急,也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觑。
那日酒醒后,父皇斥走了杨妃和郑妃,对于武照,却显得颇为容忍,又或者,把她留在身边才是更好的惩罚,比如此刻——
李治闻出这是宫廷最烈的酒,因为太过浓烈,还有个别名叫“烈焰”,酒量一般的人几杯就醉了,以武照这个喝法,现下只怕已经神智迷糊。李治的心咯噔一跳,不知她醉后会不会说酒话?倘若说了胡话,惹怒父皇就糟了!
“父皇、”
李世民摆摆手,示意李治别说话,似乎很想知道武照醉酒之后会是何种情形。
李治的好奇心则完全被紧张和担忧替代,既紧张她酒后吐真言,诉出心中不快,又担心她酒饮多了,身上的伤口发作。据陶安探回的消息,那日的鞭笞之刑武才人伤得着实厉害,前两天根本下不来床,但陛下接连问了几次,掌事内官不让耽搁,她第三天只能挣扎着到甘露殿当值。现下浓重的酒气中,李治仍闻出了她身上苦涩的药味,似她紧闭的双眸,倔强而痛楚,让人阵阵揪心。
她不可能自己主动饮酒,难道是……李治心里焦灼万分,却又不能表露出来,深恐父皇给她个大不敬的罪名,自己连这“隔海相望”的浅薄缘分都要失却了。
“哐当——”不知是感受到他的忧虑,还是她终于不胜酒力,武照手中的酒爵滚落在地,人则伏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酒后吐真言,可并非什么情愫都能用言语来倾吐,这坚忍傲然的女子,被酒力褪去了满腔傲气,哭得梨花带雨。
李世民看了一会儿佳人醉酒图,忽觉一阵倦怠,叹了口气,示意李治扶自己回寝房。
“雉奴,父皇一直觉得你还未长大,是私心不想岁月太快流逝,毕竟子女长大了,和父母的离别就不远了。即便能留在身边,也免不了有所隔阂。”李世民没有看李治,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宫灯,烛火被琉璃灯罩护得很好,却被它自身的烛泪所摧,幽幽摇曳的火焰,像企图靠近,又忍不住试探的心。
“你素来沉静内敛,许多事看了也不言明,其实承乾和青雀(李泰的小名)之间,你知道很多吧,同父皇说说你的想法。”李世民慈爱地抚摸李治的头,李治却觉得心情无比沉重。
“父皇,我、我好难过……”李治的口才并不差,这时候很可以说些宽慰暖心的话,即便不能让李世民一扫阴霾,至少能博得他对自己更深的喜爱和信赖。可不知为何,李治却说不出话来,仿佛方才那树梨花雨,淋淋浇在他心上,眼泪竟止不住往下落,只能握紧李世民的手臂,以示安慰。
“罢了,父皇知道了。”李世民这段时日原就心力交瘁,又兼饮酒过度,缓过神后便觉满身倦怠。李治将他扶上床榻,自己在榻旁守着,直到李世民睡沉,他才步出寝房,想到廊下透透气,也好看看武照有没有被安排去休息。
谁知,由于没有李世民的吩咐,众人怕有窃听之嫌,竟无人敢进内殿伏侍,此时昏暗的内殿除了醉倒的武照之外,竟空无一人。
苍白幽冷的月光从窗格倾泻而下,斑驳地落在武照身上,远远望去,竟像一张银丝网,将她囚困其中。李治只能看在眼里,却无法伸出手去。
终于,武照缓缓转醒,挣扎着站了起来。李治分明看见她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晕红了霜色衣裙。可她唇畔牵起的痛苦却即刻化为淡漠,她淡淡地望着他:“晋王殿下,我方才可有说什么不妥的话?”
“没有,你的伤……”
“我若死了,晋王殿下会给我收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