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武照时,已是初夏,亭亭荷花开满了碧液池,清香袅袅,伊人不笑。
她默然立在李世民身后,仿佛和席间的欢声笑语没有丝毫干系,一双凤眸虽被阳光映得熠熠生辉,却失神而迷离。
储君之争,简直是对李世民的一场浩劫,如今尘埃落定,他也尽量调整心绪,开始慢慢恢复。今日在碧液池设赏花宴,也是想让皇宫热闹一番,看着嫔妃们谈笑、皇子公主们欢聚,心情能好上许多。
李治和王丹芸、衡山公主伴在李世民身侧,另一边是杨妃、郑妃和邵妃几位品级高的妃嫔,徐充容因这两年颇受圣宠,也坐得比较靠近。妃子和公主们笑吟吟地聊天,李世民不时说上几句,气氛很是祥和。李治在这种场合素来不多话,和王丹芸又无甚可聊,只对她问一言一而已,好在旁边还有衡山公主。
衡山公主自姐姐晋阳公主病逝后十分寂寞,李世民遂时常把她送到东宫,有意让王丹芸和她作伴。王丹芸当然愿意同这位备受父亲和兄长疼爱的小姑为友,姑嫂感情日益亲厚,此时两人相谈甚欢,让李世民很是欣慰。
温风拂来,花香馥郁却微燥,歌姬们一曲奏完,即刻应景地换了一支清逸幽婉的小调,宛若清流浇在心头,让人一阵清凉。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是合的扬州小调么,比之前听的曲子更添了几分趣味。”杨妃说道。
“是哦,杨妃姐姐再尝尝用琼花酿的玉露琼芳酒,亦是别有一番甘甜芳香。”邵妃笑道,吩咐侍立身后的虞宝林给杨妃斟酒。(注:青铜查了一下,扬州琼花的记载最早出自宋朝,但隋炀帝下扬州赏琼花的故事已经流传的太广-大多出自明清小说,所以就顺手写出来,木有编别的花名惹,原谅我的偷懒(^_−))
“酒。”
“斟酒。”
“武姐姐,给杨妃娘娘斟琼芳酒。”虞宝林小声提醒了两次,见武照仍没回应,遂提高了声音,这下周围的几位妃嫔都将目光落在武照身上。
“武才人不舒服吗?不过气色看着还好呀。”
“难道是有什么心事?”几位嫔妃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不过还不敢明着挑事,因此声音并不大,语气还带着两分关切。
李治自然看出她们是刻意为之,之前郑妃虽狠狠责罚了武照,但后果甚微,还被父皇斥了一顿,尽管不是因为她责罚武照的缘故,但父皇依旧让武照陪侍在侧,已是损了她的颜面。所以这次改由邵妃发难,又是在众妃陪伴的赏花宴上,父皇当然不可能明着袒护一个地位低微的才人,而且也不见得想袒护,她们可以好好奚落她一顿。
果然,李世民转头和李治说话,并不打算管这件小事,正好年幼些的皇子赵王和曹王过来敬酒,李世民便微笑着考他们,让他们以荷花作诗。
李治心里暗暗着急,且不禁由急生怨,她不知道那些妃嫔都等着找她的麻烦吗,那般聪颖的女子,怎就如此不小心,竟当着众人的面走神。总不会是,心里还想着李泰吧?又或者是,自己被立为太子之后,没有向她示好,她后悔了?李治赶忙遏制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否则眼神就快瞒不住了。
“还望几位娘娘见谅,我因捧着琼芳酒,闻到酒香醉人,很想尝一尝,故走神了。”武照淡淡地应道,似乎并不在意众人信与不信,面上敷衍过去就行了。
不过目的既是找麻烦,自然不会缺话题,邵妃即刻和悦一笑:“武才人不用拘礼,等宴席散了,就赏你一壶,只是别在当值的时候喝。哦,我这可真是说顺口了,昨夜训诫掖庭那些饮酒聚/赌的女官没缓过来,武才人知书达礼、善解人意,怎需我多言。”
“娘娘这话我实在当不起,以后定会谨心注意的、”
“是了,杨妃娘娘,昨夜掖庭有好些女官聚着喝酒,我们过去查的时候,几个醉的厉害的,还直说胡话呢!”
“有些人就是欠管教,待她们仁慈还被当做可乘之机……”
妃嫔们说得愈加热闹,含沙射影不要太明显,武照的神色暗了又暗,她虽没往李治这边看,但李治已经有所察觉,是在怪自己把她说酒话的事传出去吗?怎么可能!除了父皇,自己完全守口如瓶,只怕别人找她的不是,哪会给她惹下话柄。何况父皇那边,是她让自己去告状的,她不该有负气的理由啊……
莫非是怪自己告状告得不好,又是受罚又是禁闭,可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父皇身边,戴上无形的枷锁,任人嘲讽和欺凌。
“武才人在掖庭、”徐充容似想到什么,侧头欲问武照,却被郑妃的眼神止住了,只得悄然闭口。
李治并未听闻武照和徐充容有何交情,而且按旁人的猜测,这两人应该是文人相轻、佳人相妒的干系,没想到徐充容还有帮武照说话的意思,这点倒让人颇感意外。
“娘娘们说的是,我们掖庭的姐妹定牢记训诫。”武照走到杨妃身旁为她斟酒,轻描淡写地将所有含沙射影的话都一并收下。
她是杨妃的堂甥女,当众被奚落得太惨也有损杨妃的颜面,于是杨妃借此点了点头,示意大家见好就收,毕竟李世民对武照究竟是怎样的情愫,她们明里暗里试探了多次,依旧不得而知。
“呵,武才人长高了不少啊。”郑妃一挑柳眉,语气轻快。
众人随着郑妃的目光,低头看向武照的裙摆,她湖水色的丝裙下,加了一道寸许阔的浅绿色荷叶边,若不是郑妃先说了句“长高了”,大家只会以为是花边而已,可现下,却看出是裳裙短了,接长一些。
“不至于吧,博怜悯么?”
“谁知道又是做哪出戏。”
“丢死人了……”
“回娘娘,并未怎样见长,只是今日的发髻绾得稍高了一些。”武照碧波般的眼眸,似蜻蜓点水般皱起一丝涟漪,她谦身给郑妃斟酒,唇角带着点清冷的笑意,不知感觉到什么气息,郑妃温和的脸色竟僵了僵,执起金樽闭了口。
正好赵王和曹王做完诗,李世民还算满意,大声夸赞了几句,一场话锋才就此结束。李治瞥了武照一眼,见她将盛着琼芳酒的酒壶塞到虞宝林手中,一副不容她推却的神情,虞宝林来不及看邵妃的眼色,武照已经后退了几步,抽身走了。
李治不能再看,目送武照的事,由几道嫉恨鄙夷的目光代劳。阳光愈盛,荷丛飘香,可五彩缤纷的图卷里,没有了她的身影,心,倏然空荡。
*
这日,李世民传李治申时到甘露殿,可李治到了之后,李世民却不在。
“太子,陛下龙体不适,去云霄居歇息了。”内官向李治禀报。
“传太医了吗?”李治有些担心,想去探病,便让内官给自己引路,因为他并不知道宫里还有个叫云霄居的地方。
内官引他绕过几道长廊,来到甘露殿东面的一个院子:“太子,陛下喜欢清静,我们只能引到这里,您自己进去吧,让武才人通报就行了。”
“哦……好。”
才进门,李治就看见武照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好像在捣着什么,是药吗?她又不是女医,为何做这些事?
“武才人,父皇、”
“皇上才睡下,太子殿下等一会儿吧。”武照的声音很轻,轻得宛若梦中的呓语,金杵一下一下地捣着,研磨的声音,打破了心底封藏的秘密。
“你在负气吗?”李治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语。
“殿下何出此言?”
“你不该帮我的,我这么没用。”
“……”
“你为何不帮李泰?”
“我帮他有何用,长孙无忌又不帮他。”
李治的心轰然若失,她果然、还是有计谋的吗?是啊,那般聪明伶俐、颖悟绝伦,早早看出了时局之争。
“所以、就给我个顺水人情……”李治艰难地开口,一颗心直往下沉,连药罐里散发的奇异香气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殿下这话说的,我为何要给你做人情。”武照的唇畔又漫起冷意:“你今日为储,它日为皇,这一切,于我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