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天空俯瞰皇女府,可以看见泾渭分明的东西两个半边。整个西半边是规制整齐的五进府邸,而占据了东侧八成地面是花园,东北侧的角落里才是厨房、马房一类仆役用的屋子。也所以花园最深处造了一排亭台楼阁,既是为了造景,也是为了阻挡后头纷乱嘈杂的声响和气味。
虽原先也没预备住人,到底不能空着屋子,大件家具都是齐的。也所以在铺好床帐被褥一类的东西后,那个因为挺着肚子所以引来全府下人议论纷纷的男人,就这么安顿下来了。
他似乎非常明白自己身份尴尬,不仅不会要东要西的,数日间连屋门都不出。也让那些企图“偶遇”一下来打探底细的没了近身的可能。
“拾筱!”随着清亮响脆的声音,随儿从门外跑了进来。进了二月之后暖和不少,可随儿却依旧裹得严实。再加上一路小跑过来,他不仅气息有点急促,脸上也是一片粉红,“真的是你,小姐说你要在我们家长住我还不信的。”
面前一大摊碎布并剪刀针线等物的年轻男人身上连件首饰都没有,连衣服也是毫无纹饰的青灰色棉布。这男人本来颈细肩薄,看着有点纤弱,再加上肚腹隆起,愈发显得瘦削了。他本来愁眉紧锁,听见随儿的声音却丝毫不显得意外,只站起身朝跑过来的随儿屈膝行礼,“随公子。”
随儿却像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伸了手又不敢扶他,只连忙说:“你坐你坐。”他见拾筱依言坐下才说:“为什么叫我公子,跟以前一样叫我随儿就可以了。”
“如今地方不同,身份不同,当然不能像过去那么随便。”拾筱看着随儿,轻笑了一声。
随儿眉头一压,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言论。可他虽然被李凤宁养得天真烂漫,却也不是那种被关在府邸里不知世事的。李凤宁既然说他是表弟,他再不喜欢也必须得端出点架势来,否则难做的就是李凤宁了。
拾筱既然是殷六的通房小厮,与李凤宁和随儿自然都熟识,见自己一句话勾起对方情绪顿时心生歉意,连忙转移话题,“随公子今天是特意来看我?”
“小姐说看着你精神不好,叫我来跟你说,只管放宽心好好住着。”随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跟碧叶说就是了。”
拾筱听着却是一愣,他呆呆地看着好一会,嘴角虽然向上勾起,眼神却终于黯然了下来,“凤宁小姐真是心细。”
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的随儿顿时慌乱起来,“拾……拾筱?”
“她也……这么说过呢。”拾筱抬起眼,他嘴角拉得更高,可眼睛里却泛起水光,“放宽心,只管……”
“六姐吗?”随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拾筱没有回答。
“拾筱……”随儿看着他的样子,吞吞吐吐的,“小姐说,六姐错了……现在是国丧,被人知道了,她的仕途……”
拾筱猛抬头,“不是的!是——”他像是要解释似的,可看着随儿天真不解的眼睛,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什么不是的?”随儿根本不明白。
他那边问得极其坦然,可拾筱却愈发尴尬起来,他支支吾吾好半晌,脸上憋出一阵红来,“是……先圣人崩了之前的那几天……之后没有……”
“先圣人崩了前几天?”随儿眨眼,更加不懂,“前几天怎么了?”
原本能把如此私密之事宣之于口已经不容易了,谁想随儿竟然完全不懂。“你,你就这么告诉凤宁小姐吧,她明白的。”拾筱瞪了半天的眼,好容易挤出这句话,“记得一定要说。要是因为这个误会让她们姐妹两生分了,那我……我……”
“你放心你放心,我去说就是了。”随儿见他急得眼圈发红,虽然不明白还是答应下来。
拾筱见他答应,这才松了口气。好半晌,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凤宁小姐真是疼你。”
随儿一抿唇,眉头一皱,“拾筱你今天说话真奇怪,小姐一向疼我啊。”
“你啊……”拾筱叹了口气,“你是真不明白?”
随儿一梗脖子,压着眉一脸疑惑地看着拾筱。
“就算你从小叫着她‘小姐’,但是她一直都是把你当弟弟来养的。”拾筱说,“不说别的,你看你戴的这条璎珞,比她整身的衣裳还贵。”
“这我都知道啊……”随儿继续压着眉。
“养你到这么大,真当你弟弟就该为你安排婚事了。”拾筱叹道,“但是只要你不乐意,她也就真那么算了。”
“小姐她说过……”随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脸上有点发热,然后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飘移起来,声音低如蚊呐,“她舍不得看不见我。”
这回换到拾筱瞠目了。“原来你也不是真不懂。”他看他好一会,终于叹口气,“那么,你的打算呢?”
“打算?”随儿眨了眨眼,不明白拾筱的意思。
“国丧二十七个月,是到明年十一月结束。至多不晚过后年夏天,这府邸的正君就要抬进门。”拾筱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现实的冷意,“按制度,她还能再添两位侧君。房里人现在已经有一个了,以后就算不再添,也已经四个了。”他一顿,“别人不知道凤宁小姐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但凡别人对她好点,必然十倍百倍地好回去。到时候分给你的关心还能剩下多少?”
随儿嘴唇一颤,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的,却不知道怎么的,想起那天在书房外间看到的事。他看见李凤宁对着梓言笑,她看见他们之间的亲近。她那神情,那语调,都是他从来就没见过的样子。
“如果不是国丧,她十月就该成亲了。”拾筱垂下眼眸,“新郎君家从夏天就传话过来,说是不喜欢留着房里人。”他说到后头,声音都是发抖的,“我想多留一天都是好的,可越到后来就越……所以……”他说着,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
“拾筱……”
“随儿,去做点什么。你不是我,”拾筱抬起头,神色惨然,“乘还来得及,去做点什么。”
当天晚些时候,书房。
因说了开春之后把正房附近的小院子并花木一起弄完,李凤宁也不想一两个月内反复挪进搬出,便在书房住下了。是以她从军器监回来之后,便回了书房北间内里的卧室。待李凤宁换过衣裳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随儿坐在她卧室的床沿上,沉着一张小脸,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李凤宁一想,“叫你去劝劝拾筱,怎么反倒像是你被他影响了?”
随儿慢慢地抬起头,“拾筱说,是‘先圣人崩了的前几天,之后没有’。”
正拿着杯子喝水的李凤宁先是一愣,“……嗯?”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差点呛到。她不可思议地去看随儿,却见他表情一派平常自然,就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嗯。”
“小姐,拾筱很可怜。”随儿依旧闷闷不乐,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茫然与无措。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憨吃憨玩的孩子,如今却这么一副表情,李凤宁一时心软不忍心说他,只柔下声问:“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六姐没过门的郎君不喜欢他留在六姐身边。还说,还说……”随儿压低眉,也压低声音,“你也要娶夫君的,叫我乘着还来得及,做点什么……”他倒是知道这不是什么能说给李凤宁听的好话,可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就没有“可以隐瞒李凤宁”这种想法。于是她问了,他就全说了。
“那你想到了没有,要做点什么?”李凤宁不由得声音有点冷。
“没有……”随儿颇有点苦恼,“小姐你对我最好了。我还要做什么啊?”说到最后,他反倒是问起她来了。
说得李凤宁不由得嘴角一勾。
“随儿,”李凤宁也在床沿坐下,抬手勾起随儿的下巴,让他看着她,“拾筱虽然不是出于坏心,可他到底见识差了些,他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哦。”随儿眨眨眼。
他摇摇头,用下巴上软嫩的皮肤反过去蹭李凤宁的手指,然后整个脑袋的分量都压上去。
“那位新郎君是霸道了点,可说的话总也算合情理。拾筱要是想一直留在小六身边,有的是办法好想,但他却选了最坏的一条路。”李凤宁轻轻一笑,手上劲一松,随儿整个人都失去平衡,朝前一扑,整个脸埋进她胸口。
“我也觉得他这样不好……”于是他索性耍了下无赖,伸手抱着李凤宁的腰,摆明了一副不打算起来的样子。
李凤宁也由着他。“他赶在正君前头生下孩子,这是叫谁难看呢?”李凤宁毫不掩饰她的不悦,“总算我现在能做得了主,我要还在魏王府呢?小六也跟着他胡闹。”
“拾筱说,小姐你会有一个正君,两个侧君,再加梓言,至少会有四个男人。到时候就不记得我了。”随儿一边说一边朝她身上蹭蹭挨挨,努力让自己可以看到她的眼睛,仿佛在预测这句话到底有几分成真的可能性。
“说得也是呢。”李凤宁纵容他的结果,就是她先倚到床柱上,最后被他压到身下,“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诶?”随儿一呆,眨着眼睛,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嫁,嫁给你?”
李凤宁的表情温软如水,“正君我做不了主,但是在你想清楚之前,至少我不会娶任何侧君。”
卧室里暗暗的,可还是不妨碍随儿能看清李凤宁的表情。那轻轻软软的声音,仿佛春天的花瓣一样随风吹来落在他心里的湖面上,浅浅地泛起一圈圈涟漪。
“不着急,慢慢想。”与她柔软的声音一样,她抚在他背上的手也柔软得让人眷恋,“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会一直等着你。”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忍不住想要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