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大朝日。
因为够格在大朝站班的人相当不少,每回总有些告假的、奉命外出的,所以其实整整齐齐一个人都不缺反倒是相当少见。
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在楚王陪伴夫君,诚郡王闭门思过,安郡王“称病”在家的时候,即便整个大殿里站满了人,李凤宁却依旧觉得有一种难言的寂寥。
所以下朝之后,她去了栖梧宫。
李凤宁踏进书房的时候,凤后正在合香。
许是因为妇夫情深,自李贤驾崩之后他便是糊涂着也下意识地没再碰那些艳丽妆饰。虽然今天已经算是正式出了帝丧,他依旧还是脂粉淡扫、衣衫朴素,也就是领口并腰带的绣纹里带了些金线,才没显得过分素淡而已。
先凤后,也就是李贤的生父早丧,所以连氏虽然成为凤后没有几年,宫务却已经掌了有近二十年,也所以他从来都很忙。
甚至忙到在李凤宁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看到凤后居然会亲手合香。
“父后。”李凤宁不由得出声唤他。
连氏却像是早就发现了她一样,甚至连眼都没抬,“过来坐。”
李凤宁走过去,然后在凤后对面坐下。
凤后生得清秀文隽,总是能叫人如沐春风。可如今这春风里的暖意和明媚却因为一个人的离世几乎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片萧索和冷清。
所以李凤宁虽然心里不情愿,却仍然忍不住开口,“父后……”她压低了声音,“想出宫吗?”
凤后手上一顿,过了好一会才抬眼看她,“寻常男人到了我这年纪,终于能松口气过舒心日子了。你倒好,开口就想把我赶走?”
凤后声音温温淡淡的,听着并没有多少恼怒在里头,可李凤宁到底在他身边长大哪里能听不出来其中的不悦,顿时就心虚起来,“父后我是,我就是……”在朝堂上都能滔滔不绝的李凤宁,到了凤后面前却仿佛突然变成了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时间就连编理由都不会了。
“出宫之后你叫我去哪里?连家吗?”凤后说,“如今管家理事的是我姐夫,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去了算怎么回事?”
李凤宁先头只是不忍心凤后如此寂寞,又因素来亲近,所以想到什么就直说了,如今听他这么几句顿时觉得自己太欠考虑,十分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个样子倒是把凤后看得一乐。“先不说什么家不家的,真要回了连家,我要心情不爽快想骂骂人,难道去把那几个唤我舅舅的叫到跟前?”
这就是说笑了。
李凤宁长那么大还没见过凤后骂人呢。她听出凤后语气里的轻松,立时便抬头跟着说道:“父后雍容宽和,就是数落人也极少的,能用上个骂字显见亲近异常,说出去只怕人人争抢。”
“呸,”凤后这回真忍不住笑了一下,“要真这样,你早点进宫来不是更好?”
李凤宁前头的确是存了心哄凤后,待到他这句话一出,顿时面上就一僵。
局势到了如今这样,任谁再能粉饰太平,也说不出凤后不知道李凤宁的打算这句话来。可凤后知道归知道,李凤宁却猜不准凤后心里到底什么想法。这种话还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说了可就没有再收回的可能了。
如果凤后只是先帝正君也罢了,李凤宁威逼利诱,能用的手段不知凡几。可凤后在李凤宁心里就是亲父,孝顺还来不及了,哪里敢想别的。
也所以凤后这话语调平缓,李凤宁却一时头脑空白,竟然完全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社稷之重,天下苍生,我看着这些东西在阿贤身上压了二十多年,压得她举步维艰压得她不堪重负,所以我是不想再看着你去背负的。”凤后眼神有一瞬的飘远,然后又直视着李凤宁,“但是我也知道,天下需要一个明主。”
“父后,我……”
“凤儿,做皇帝会很辛苦。”凤后表情平静地看着她。
李凤宁抿了下唇,也平静地回视着他,“我知道。”
“朝臣尾大不掉,政令从来都不会像预期的那样,再好的意图掺上私心私欲都会扭曲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凤后说得极其冷静,仿佛在回忆过去,又仿佛在预言将来,“你身边的男人会要求你荫泽外戚,你的孩子长大后互相阴谋陷害,或许还会有几个希望你能早点死。”
前边这些,就算李凤宁就算没有经历过,大抵也能猜到。可是后面这半截却真是仿佛将一块冰冷的石头塞进她的胃里,叫她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那我总还有……”想了半天,李凤宁才低低弱弱地吐出这句话。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却又被凤后抢了先,“如果我说,你的夫君生不出嫡女来,我就要你再娶呢?”
“我会求父后收回成命。”李凤宁沉声,“我会安排好我的孩子,情愿打断她们的手脚,也不能叫她们自相残杀。”她越说,声音越是沉稳笃定,“外戚我会看顾,但是我不会让她们过分干政。我知道赤月无法在一夕之间改变,我不求成圣成贤,只求在我死的那天,赤月能比母皇和大姐姐在时更好一些。”
“真想明白了?”
“是。”李凤宁郑重点头,“我想明白了。”
“真想明白了,那你还磨蹭什么?”凤后上下瞧她好一会,眉头微蹙,“我什么时候教出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孩子来?”
李凤宁一怔,随即咧开嘴,“谢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