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闲榭正对着一片荷池,初夏时节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连寒冬腊月都爱朝这里跑的李凤宁,如今这时节自然来得更勤。
“陛下,殷主事来了。”身边响起宫侍的低声提醒。
“见过陛下。”然后,便是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斜倚在凭几上的李凤宁连眼皮子都不抬,自然也懒得应声,只是下一瞬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见礼勾去了注意力。
“钧逸拜见陛下。”
李凤宁人还没转过去,脸上就已经扬起笑,“钧逸来了。”笑盈盈对着那个立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招手,“来,到姨母这里来。”
站在殷六身边的是个圆脸的孩子。相貌上虽比殷六要差上几分,实在说不上漂亮,可一双黑亮灵动的大眼睛瞧着就精神活泼,一眼就叫人心生喜欢。她显然与李凤宁也是极熟悉的,前头虽然拱着一双小肉手行礼,此时见她招手,抬头看一看她亲娘没见反对,立刻就喜笑颜开,踢了鞋子就爬上地台,“蹬蹬蹬”跑到李凤宁面前跪坐下来,抬头就冲着李凤宁咧开嘴笑,“姨,钧逸好想您。”
“去把大殿下请过来。”李凤宁头也不回地说了声,自有人应声而去。她抬手摸了摸孩子微汗的额头,“热不热?”她又朝她后颈摸了摸,“想吃点什么?”
小孩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
“那是当然。”
“姨,钧逸想吃冰糖肘——”
话是没说完,背后就传来一道颇为严厉的声音,“殷钧逸,你说什么?”
女孩肩膀一抖,扁起了嘴。
李凤宁不由笑了,“叫她们去做。午膳的时候,少吃一点还是行的。”
小孩欢呼一声,扑到李凤宁身上。
小孩的亲娘动作再慢,这一会的功夫也尽够了。她在李凤宁不远处跪下来,虽然不是那种最规矩的长跪,好歹盘着腿,并不肯像李凤宁那样舒散开来。一边的宫侍乘势端上榻桌,茶水细点,甚至笔墨纸砚等物都有,一起摆在了殷六身边。
“豫州那些账目都看完了?”李凤宁显然不信的。
“有什么好看的?刑部比司的人做事一向尽心。”殷六先是有点意外,略一顿后才简简单单地答了句。
李凤宁眉头皱了下,抬眼瞟了殷六一眼,“嗯?”
“你还想我怎么答?”殷六翻了下白眼,“你要不信楚王,就撤换了她的刑部尚书。几十个人日夜不停算了大半个月才出来的东西,你是想叫我一个人去复核?也忒看得起我的能耐了。”
本来与李凤宁絮絮叨叨说闲话的殷钧逸也是极有眼色,听着语调像是不对,表情里略微闪过一丝不安,连说话声音也小了下来。
李凤宁叫了宫侍陪孩子去玩,转向殷六时,她面色也不好看起来,“我哪有叫你重算?不过是叫你帮我看看她们送上来的结果而已。”
“结果?”殷六挑眉,颇有深意地咧嘴笑了一下,“结果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如果按照现在的税法,豫州的税账的确是没错,就连水灾和丰年都对得上。”李凤宁道,“可我在豫州地面上,却是亲耳听见当地的百姓说税法不同。”
“我听时显说过。”殷六表情凝重也认真了一点,“照那个什么书户,还有富户贫户的分法,应该收不上那么多税银来。”
李凤宁在陪伴凤未竟回家省亲的途中,在豫州一座小城里,从酱铺老板的嘴里亲耳听见豫州太守改了朝廷的税法。税之一事在小民是负担,于国却是大计,李凤宁自然轻忽不得,当时就叫时显命刑部比司重算豫州的税银。而直到李凤宁归京之后的前不久,刑部比司才终于把账目核算完毕。
其结论是,如果按照现有的朝廷税法,豫州的账目没有错。
“所以,要么是你听错了,”如今赤月朝中敢对着李凤宁直接说她错的,大约也只有殷六一个了,“要么就是有人做假账,还填了这笔数。”
如果此事为假,就不仅是栽赃陷害一州太守而已。要知李凤宁当日不过临时起意,能将这构陷之言传进她耳里,显然对帝驾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
“填这笔数?”李凤宁眼眸微微发冷,“谁填得出来?”
一州的税银,可不是几千几万两,即便是坐拥赤月的李凤宁都不敢说从她的私库里能把这笔银子给填补出来。
如果此事为真,银子必然另有来源,且参与此事的人数,绝不会少。
“历来就只听过中饱私囊的,”殷六说,“如今这个损私肥公倒是千古奇闻。”
李凤宁想想就觉头疼,“哪里只是税钱的事。豫州免了读书人的丁口税,就是刻意抬高仕人的地位。若是良籍之内再分优劣上下,今后百姓愈发嫌弃农、工、商三业,长此以往只怕动摇国之根本。”
殷六一脑袋扎进户部管东西两市,家里又握着整个殷家的营生,自然于经营上头十分独到。可相对的,这个数算之外的事就要钝木很多,所以她是在听李凤宁这么说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沉了脸色。
反倒是李凤宁瞧着殷六也跟着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却不知怎的轻松了几分。她问道:“你今儿进来是干什么来了?”
先头刑部比司把核算的结果呈送上来,里头冠冕堂皇的话写了一堆。李凤宁瞧着跟数字搭边的东西就下意识头疼,她又不好把随儿拖来看这个,只好下了明旨,叫把核算结果发给户部参阅,然后指名殷六“协理”,意思就是要殷六来帮她解读其中的“言下之意”。不过这么大堆账目,殷六就算随便看一眼只怕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所以今日进宫她如果不是专门来“抗旨”的,就是为了其他的事。
“随儿前几日,特地找我要了一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