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了却

琴宫羽原本打算将辛眉儿送回浔江楼, 然后带着西辞就此离开京都,离开东越,可辛眉儿偏纠缠着他不愿回去, 死活要跟在他身边。琴宫羽劝说无果, 却忽然听说女帝一整日不吃不喝不见人, 相处了这许多日子, 就此抛下不顾, 到底有些不忍心,只得安顿好两人,重又入宫来。

初雪正一个人愁眉苦脸守在承德殿中, 见到他大喜,上前两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倒似怕他跑了:“琴先生您可回来了!陛下关了自己一整日, 方才忽然带着夏末去了大牢, 说去见连将军。我担心……我担心……”她忽然掩住口,犹豫着不敢往下说。主子那么在意连将军, 只怕会惹得眼前这疏狂的男子不开心。

琴宫羽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挥袖掸了掸袍角,请初雪带路,说自己要跟去看看。

初雪这才知道自己果然是多嘴说错了话,后悔莫及, 委委屈屈地带着他向内务府求了腰牌。

守卫的内监头领见了两人, 点头哈腰见过礼, 却拦在门口不放人进去, 满脸赔笑:“陛下吩咐, 不准任何人进去,小人不敢违抗圣命。”

初雪低下头不做声, 琴宫羽一贯的神态傲然,眼角都不看那内监一眼,抿起红唇朝初雪一笑:“你在此稍候,我自己进去见驾。”话音未落,妖娆的大红袍子一晃,人已自狭窄的大门缝中闪了进去。

内监张口结舌,盯着黑漆漆的大门,半晌回身道:“这……妖人……”话刚出口,被初雪狠狠瞪了一眼,忙噤了声。

琴宫羽轻松进了两道铁栅栏门,顺着幽暗的甬道缓步向内行去,两边壁上的油灯昏黄暗淡,更显阴森冷戾。

以熙之惯常的脾性,是无论如何不会到这种龌龊地方来的。他忽然有些了悟,这位连成庆连将军对女帝而言,到底是不同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这样想着,他的脚步略略有些迟疑。突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尖厉的哭叫:“陛下,求您饶了公子!”

“住口!”

女帝的喝斥带着撕裂般的颤音,琴宫羽眉心微皱,提步奔了过去。

甬道尽头霍然开朗,他陡然看到眼前情景,立时止步,慢慢退回了暗处。

转角过去是一间宽大的牢房,半开的牢门犹自吱呀呀摇晃着。一盏镶金的琉璃宫灯倾翻在地,仅存的火苗突突跳动垂死挣扎,将女帝修长柔美的身影映在白灰墙上,左右颤动着,更显荏弱。

夏末抖着身子跪在她面前,连连叩首,却已不敢大声,“陛下,求您饶了公子……”

“夏末丫头,不用求她。”随着微哑的话音,牢房内的角落里慢慢站起一道英挺的身影,自暗处缓步行了出来,到牢门处顿了顿,终于一步跨出。

琴宫羽入宫时间不长,又正是女帝故意冷落连成庆的时候,平日里并没什么机会近身参见这位大名鼎鼎的连将军,他微微探身,仔细打量。

略显憔悴的英俊男子一步步行到女帝面前,双眸凝注在她面上,微弱的灯火将他瘦削的脸颊染上一抹驼色,线条分明的唇角微微抖动了一下,慢慢的,那面上浮起一抹复杂的苦笑,“相较于刑部会审张榜处斩,我宁愿死在陛下手上,也给我连家留个颜面。”

说罢,他伸手提起墙边小桌上的小壶,一缕碧色的酒液缓缓倾入了杯子,可下一刻,执杯的手却被轻轻按住。

“庆哥哥,从小到大,你一直待我极好……可你,是否真正爱过我?”

轻柔的低喃一如多年前夏夜湖畔相依的脉脉温情,连成庆的喉间顿时有些发哽。

他深吸口气,望住熙之,眸光深挚,一字字道:“爱,直到今日,我心中仍然只有熙之一个。可身为堂堂男儿,我却不甘于只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帝宠。熙之,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一步错,步步错……”

他轻轻推开熙之的手,仰头将杯中酒一口喝干。

熙之没想到他竟连一句求肯都没有,便饮下毒酒。一瞬间,心口仿如被大锤咚地狠狠敲了一下,震得她倒退了两步,脚下一软,跌靠在墙上,直勾勾看着连成庆,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公子!”夏末猛扑过来捉住他的手,将杯子远远扔出去,抱住他大哭。

连成庆笑了笑,将手探入里衣,紧紧握住贴身珍藏着的锦囊,那里收着熙之大婚之夜赠予他的一缕发丝。

“熙之……”他慢慢伸出手,深眸里满蕴着爱慕、痛苦、失落和渴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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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之似乎还想往后退,她将自己用力紧贴在壁上,半侧着身子,看不清神情,只能从微微颤抖的袖角感觉出她此时激荡的心境。

琴宫羽瞧得有些心酸,这倔强女人,又何必将自己逼得这么紧!他暗暗叹息。

连成庆向前迈了两步,突然脚一软,左膝扑跪在地。熙之身子一颤,突然转身狂奔出来,收势不及,直撞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琴宫羽顺势环住她的腰肢,抚着她抑制不住发抖的身体,轻轻道:“陛下,是我,琴宫羽。”

熙之死死捉住他的衣襟,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慌乱无措,哑声道:“回去。”

琴宫羽抬头看了一眼,连成庆已伏跪在地,双眸凄然望过来,唇边缓缓溢出一缕血丝。夏末正哭着手忙脚乱帮他擦拭。他默默低头看向怀中的高贵女子,任她半拉扯半依靠着离开了大牢。

回到寝殿,琴宫羽扶着她到榻上歇下,熙之紧紧捉着他的手不放,神情倒是平静了许多。

琴宫羽低声吩咐初雪去膳房端碗热粥来,轻轻拢住熙之冰冷的手,歪着身子坐在榻沿上,“陛下,可好些了?”

“嗯。”熙之低低应了一声,翻过身贴过来,圈住他的腰身,将头抵在他腿上,喃喃道,“宫羽,你还在,真好。总算,还有你陪在朕身边。”

琴宫羽身子微微一僵,却什么话都没说,只轻轻抚着她的后脊背,道:“陛下想开些,都过去了。”

这时,殿门被大力推开,夏末脸色发青,走到榻前直直跪下,“陛下,公子去了……求陛下也放奴婢出宫去。”

熙之闭着目,低声问:“你并无家人,离开宫中又能去哪里?”

夏末并不答话,深深磕下头去,再次道:“求陛下放奴婢出宫。”

熙之坐起身,垂目看她片刻,幽幽一叹:“夏末,朕知道你对朕心存怨意,可朕……”她顿了顿,嗓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罢了,你去告诉楼湛,将人还与连家,厚葬了吧。”

如此便是免了连成庆的叛逆之罪,也算皇恩浩荡,全了连家数代忠义之名。

“多谢陛下!”夏末含泪叩首离去。

熙之怔愣片刻,将目光移到琴宫羽面上,依稀含着祈求,“宫羽,你……”

琴宫羽明白她的意思,捉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柔声道:“陛下歇息吧,臣就在这里守着。”

熙之露出欣慰的笑容,任由他扶着自己躺下,盖好锦被,重新握紧他的手,很快在浓重的倦意下沉沉睡去。

琴宫羽凝视着她宛若婴儿的睡颜,心中颇为无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轻轻抽出手掌,悄声来到殿外,初雪迎上来,指了指阶下道:“楼大人要求见陛下,已静候多时了。”

“楼大人,”琴宫羽朝他拱了拱手,“陛下累了,好容易睡下,大人不如明晨再来。”

楼湛威严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转,点头道:“也好。”转身正要离去,琴宫羽又道,“且慢,小人想请教大人一事,是关于辛平辛统领的。不知大人可方便与琴某谈谈?”

熙之这一觉睡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醒来时觉得手中空空,心中一惊,睁目坐起。内室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壁上的夜明珠葳蕤生光,越发显得四下里清冷异常。

初雪听到声音,忙奔了进来,帮着她慢慢穿衣下榻。

“什么时辰了?”

“子夜刚过。”

熙之扶着她手臂向外走了几步,迟疑着问道:“琴宫羽呢?”

“在院子里呢。”初雪指了指门外。

熙之只觉着一颗心咚的一声落入了肚中,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弯起,“传他进来……不,我出去瞧瞧。”

推开殿门,明月如辉,廊下风软。

此时,那妖娆恣意的红衣男子正负手立于阶下,昂首望月,颀长的背影透着若有若无的孤拔萧索,宽袍大袖随风微动,飘逸得仿佛不似凡人。

“宫羽!”

熙之微颤着嗓子唤了一声,琴宫羽缓缓回身,长眉斜挑,朝她微微一笑,忽然屈身跪伏于地,恭恭敬敬行下礼去。熙之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顺势抱住他的腰身,将下巴抵在宽阔的胸口,低声道:“宫羽,留在朕身边吧,做朕的皇夫,与朕共享这东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