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人潮稍退,愈加寂静了。
卓不魂半睡半醒中,依稀听得一阵阵悠扬深沉的嗡嗡之声,由远及近,细微悠长,似深山古寺的钟鸣,一阵一阵地敲响和飘荡开来。钟声很轻,犹如水滴滑过白纱,钟声轻柔,怕惊扰了市民的酣长美梦。这钟声好像有魔力,叫他不知不觉心为之舒,神为之怡,钟声悠扬入耳,他的思绪松散了,渐渐的,他开始忘了自己的处境。感觉又回到了神界,又躺在了家里那张舒适柔软的床上,他只想这样轻松惬意地躺着。
他眼皮颤了颤后终于沉沉睡去。
漫长的夜,钟声悠悠不绝,不眠市的人都在钟声中迷失了自己……
卓不魂做了个梦。这或是他十多年来做的第一个梦。他梦见一大群人,聚集在一个十分空旷的地方,一凡风灵和前辈们也在里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陶醉表情,虔诚地望着远方。他独自站在一边,无法融入其中。每当他想靠过去时,胸口就会有股白芒泛出来,紧紧地拉着他,使他不能向前。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上了一条长街,长街很长,两旁灯光明耀,一直通向尽头的黑暗。
翌日清晨,大家醒来。除卓不魂外,所有人都神态疲惫,头脑昏沉,身似千斤重。无江一众神将大骇,从床上滚跌下来。
“我••••••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凌风首先大叫,双伸手四处摸索,最后见他的“穿空剑”还好好地挂在腰间,才稍微定神。
“唉——”无江咬咬牙,叹息道,“最好不要着了敌人的道才好。”
“我们——哎!”段承玉叫道,“怕是已经中了!”
“无江前辈,你还能运一点神力么?”凌风问。无江苦笑摇头。风灵和一凡也软绵绵的躺在地上。
天和在一旁瞧了卓不魂许久,卓不魂也瞧了大家许久,此刻他终于瞧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明白。
“卓兄弟——”天和有气无力道,“你还好么?”
“我很好。”卓不魂立时走到他跟前。
“你怎么,快——”他急道,“快,快到外头看看有什么动静?”
“好!”卓不魂应声走了,行动很敏捷,显得精力充沛。不一会儿他回来,失声道:“外面没人!我看了许多屋舍,屋主大多和你们一样,有的甚至还没醒来!”
四位神将首先松了口气,他们原以为是镇上人做的手脚,没想到也一样遭到了不测。
“会不会是无生!”一凡支起半身,嚷道。
无江摇头:“镇上其他无辜者怎么解释?”
天和也道:“怕就怕是比无生更厉害的角色,不然我昨晚也不至于——”
“钟声!”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齐声道。
“钟声,那阵钟鸣之声,你们,也都听见了?”无江支起身体,试图用自己的经验解释整个事件。大家一致点头。
“有没有做梦?”段承玉忽然问。
“梦!”凌风叫道,“我昨夜确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滑稽之梦,我梦见自己坐在文基城内,听守护神诵经!”
无江道:“我虽未梦见守护神,却也有喃喃诵读这种事。”随后大家一一把自己的梦回忆出来。卓不魂也说了,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除了胸口白芒之外,其他的他都老实说了。
大家一致看着他。都还没有主意的时候,无江看似已经有了主意。
“看来,”他开口说,“今天我们是走不了了。”然后看着卓不魂,目光坚定。他向来有鉴貌识人的本事,他觉得卓不魂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特质,叫人捉摸不透。
“不魂小兄弟,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
无江示意他凑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卓不魂听后怔了会儿,看着他,然后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其他人云里雾里的。无江又躺下床,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请他今晚帮忙看看,如果周边没什么状况,我教他进我梦里—”他说。
大家终于释怀,当下一一商讨晚上的行动细节,卓不魂静静的听,用心记好。
日出日落,天黑了,整个不眠市这天都出奇的安静。无江眼见外面天色暗了,便叮嘱卓不魂说:“一会儿我试着抵抗,倘若失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卓不魂点头。
夜已渐深,老屋子灯火明亮,大家已按照计划入睡。随后钟声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卓不魂定了定心神,跑到窗台看了会儿,然后回到无江床边。他看到几位前辈的脸色先是略显痛苦,接着渐渐安详,知道他们还是没敌过钟声,又沉沉睡了。
他眼睛不敢眨,大气不敢喘,紧紧守在大家身旁,细心留意他们的每个变化。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屋里屋外都不见异样,又过了一个时辰,大家除了一贯宁静祥和的表情外,再无异状。此时已是深夜,不眠市万籁俱寂。他一个人守在屋里,灯已熄了。他的心跳声与他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站了起来,在房内踱步,认真回忆无江教他的口诀。他终于握紧了无江的左手,集中念力,慢慢合上双眼,诵起了咒语。黑暗里,他仿佛见到了无江,见到了月阳,他们冲他做着同样的手势,引导着他,他只觉一股热气,慢慢聚到了眉心。
他睁开双眼,目力所及,尽是黑压压的人群,站在了不眠市的街道上,神情呆滞地朝市中心走去。他混在人群中,终于找到了同样失魂落魄的无江、天和、段承玉、凌风、风灵和一凡!
“啊,这和我的梦多像啊!”他心想,不做声色地扮作其中一员。只见所有人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后,在市中心一块本不存在的空地聚集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人群之前有个石台,石台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青铜色古钟,旁边站着一位黑衣人,相貌清秀,额上缠有丧条,神情严肃,他以拳做杵,一下一下敲击古钟,古钟每响一下,卓不魂胸口便亮一下——他听不到钟声。黑衣人敲了最后一下,市民纷纷下跪,高举双手,叽里咕噜的齐呼了一些经文似的东西,他也跟着跪下,胡乱唱和,最后齐齐道了声:“愿为梦使者效力。”
“好!”那被称为梦使者的人点头嘉许,“你们真的愿意献出灵魂?”
“愿意!”
卓不魂怔住了,心想:献出灵魂,岂非献出生命?
“好!”梦使者笑道,“有你们支持,何愁无生不死啊!”
“狗咬狗呐。”卓不魂心想“可要这些无辜人干什么呢?
梦使者又开始兴致勃勃敲他的钟了,众人也随之叽里咕噜喊起来。
周围环境开始变了,大空地变成了树林,石台变作了一间林间小屋,门口整整齐齐站着几十名士兵,手持刀刃,刃上还残留着血迹,仿佛刚结束一场杀戮。小屋灯火明亮,偶尔有咳嗽声传出来。梦使者站在人群之前,刚才的大钟已变成了小钟托在手上。
“狗贼,快快出来受死——”梦使者喝道。屋内烛光闪烁,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又是你,你为什么不在竹林小城当差,反而三番四次找我麻烦?”
他这边说,那边已有两位立功心切的士兵执刀冲向了梦使者。
梦使者指尖往钟轻轻一弹。两位士兵身上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炽热的火焰很快将他们烧成了灰。
门外其余士兵看得心惊,纷纷后退。
人群中有两个市民突然倒下。脸色苍白地死去了。
“两命换两命啊!”卓不魂看得不寒而栗,“难怪他要说献出灵魂什么的。”他越想越怕,前辈和朋友们岂不危险了?
弹指间结束了两位士兵的性命,梦使者好不得意。
门开了。小屋走出一个高大威武,脸色有点惨白的男人。卓不魂微微一凛,低下头。心想:这人就是无生吧?他心乱如麻,眼下无论是无生还是梦使者,他都对付不了。只希望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趁机想办法救人。但转念一想,若他们真打起来,梦使者的钟必定又要响起,那大家岂非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他正举棋不定时,忽听无生说道:“火焰未必就伤得了我。另外,你葬送那么多无辜者的命,这可是大罪啊。”
“少装蒜!”梦使者把手一扬,怒道:“你把上一任的旧部赶尽杀绝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哼!”无生冷冷道,“你的竹林小城我可一点都没动啊。”
“是吗!你是怕竹城四怪和我不好对付吧!”
“随你怎么说。但你若以为凭人多就能把我干掉,那——咳,咳,就错了。”
梦使者死死盯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幸灾乐祸地说:“看来你伤得不轻啊,怎么就没死呢?”
无生突然捂住嘴,弯腰猛咳起来。
“很好,咳吧!多咳几下就舒服了!”梦使者一边说,一边像猫一样蹑手蹑脚靠过去。
“你,你再——咳!你——”无生后咳得面红耳赤,双手扶住了门框。身边的士兵统统抢上前,挡在他和梦使者之间。梦使者微笑着,每上前一步,古钟就放一次光芒,就会有一名士兵燃火死去,就会有一名市民相对应的倒下。
卓不魂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看见梦使者身后,同样有一个持刀的陌生身影,蹑手蹑脚逼近他!
士兵已经开始逃了。但谁也逃不过,梦使者拍响古钟,将他们全部烧成了灰。人群中又有十几人倒下!吓得卓不魂满头大汗。
无生不怎么咳了,却似乎一下子还缓不过气来。他扶着门,一边深呼吸一边留意着敌人!
梦使者已经踏上了只有十二级阶梯的第一级,他盯着无生,嘴角的微笑渐渐变成了狞笑,他抬起手,将古钟升至与眼睛同一水平线,古钟轻轻翁鸣的同时也亮起了光。
“狗贼,天也要灭你啊!”他说了这么一句,身体便自一沉,刚要跃起时,他身后的人影突然快他一步,将刀插进了他后背!
梦使者怪叫一声,扭转身体的同时一个趔趄,倒在台阶上滚了下来,古钟则掉在了第五级阶梯那里。这时,弯腰气喘的无生突然不喘了,还一个箭步跳下,将梦使者砸成了血沫子!
“你可算来了,玳郎!咳——咳——”无生说,又回复了病态,咳了起来。
“看来你真是伤得不轻呢,我若来迟一步,你还有命么?”那人帮他拍了拍背。
“无生一死,玳郎岂非没了个双胞胎弟弟?”
屋门前,两个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卓不魂这才看见,他们无论身形打扮,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一模一样。那人转过了身,与无生并肩而立,他简直像无生的分身。
无生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俯身拾起地上那个古钟,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你见过这种法宝么?”无生问。
他皱了皱眉:“我从未见过——”他忽然觉得有股轻柔似水的劲道在掌心游动,一会儿寒冷似冰,一会儿炽热如焰,沿着掌心,慢慢移向手臂,感觉无比美妙,不知不觉,他眼神似有陶醉之色,再也离不开那钟分毫。
“玳郎!”无生喝道,想伸手拍掉古钟。谁知指尖往那儿一碰,整个人立时被一股无形之力吸住,他再也拿不开手了。再过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全身血液都正向那青铜色的古钟慢慢流去!
“玳郎!”无生又叫道。玳郎也发觉手臂炽热无比。兄弟两人同时惊呼,但觉有股热浪罩住了他们。无生张开双臂护住大哥玳郎,凭金刚不坏之躯与烈焰对抗。忽的一声响,古钟忽然化作一条火苗,将他们两人裹住了!
火苗窜起,升向天空,聚成了一颗巨型头颅。头颅七窍喷火,烈焰也一下子蔓延开来,百步之内尽皆燃为灰烬,那座小屋,周围树木以及前头数百个呆愣愣的市民,顷刻间化为了焦土。眼看就要祸及一凡,卓不魂眼疾身快,闪过去护在他身前。
“嗯!”头颅发出一声闷吼。卓不魂发现它正怒不可遏地盯着自己,四目相对时,他感觉自己一会儿像跳进了火海,一会儿又像跌入了寒冬。就在这冷热交替的当儿,四周火焰却骤然消失。头颅突然化成一枚耀眼的令牌,划空而去了!
无江玳郎死里逃生,双双瘫倒在地。卓不魂只觉眼前一黑,双膝一软,便不省人事了……
宁静祥和的一夜,有谁料到竟会与死神擦肩而过?生命充满意外,它令不眠市许多无辜市民,一夜安睡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次日的太阳。
卓不魂整整昏迷了三天,他醒后,发现自己早已离开了市镇,和大家到了一个荒野。大家都脸带微笑的看着他。
“好兄弟!你救了大家一命!”一凡哈哈大笑,不知轻重的拍着他的肩膀。他见四位前辈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看着自己笑,双眼有神,想是都恢复了神勇。他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些命悬一线的刹那,仍然心有余悸。
当大家听他把那晚的事像讲故事一样讲出来后,也都不由得暗自心惊。一凡的脸更是白一阵红一阵,紧紧握住他的手,感谢他及时相救!
“梦使者,竹林小城,双胞胎,大火,神令。”无江总结似的说喃喃道。他看向三位同伴,“你们有什么想法?”
天和瞧着前头,道:“神令在梦使者手上,可他已经死了。”
“他只是在梦里死了。”段承玉提醒道。
“是。他或许还活着,神令或许还在他手上。”凌风说。
“竹林小城也在西边,我们必定也会经过那里。”天和道。
“是。但千万别忘了,那两个双胞胎!”无江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也知道了神令!”
大家一致看着他。无江接着道:“不能让事情宣扬出去。凌兄、段兄,此事需要拜托你们,请第一时间赶到无常界,守在那里,无生若想通风报信,你们就叫他闭上嘴吧!”
段承玉和凌风当即抱拳一揖:“放心!他要是敢去,我们就送他上西天!”
说完,便化作两道白光,破空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