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一层层灰色云团遮盖了天空,挡住了太阳。天自然黑了。
只怕生神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竟会跟心中的英雄——火焰之神对决。无江等人远远避在生神身后,凝神戒备。他们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见识过伏良烈焰的厉害,却很少人亲眼见过生神的“破生技”。眼前之人,一位是守护神所残留下来的意象,一位是公认的最接近守护神的男人,此战无论胜败,注定都要被记载入神界的历史中。
生神双眼炯炯发光,口中喃喃有词。漫天世界被火红色和灰色分割成两半,红色火焰熊熊燃烧,热浪滔天;灰色云团翻滚涌动,寒意袭人,并不时伴随着一两声森寒恐怖的鬼吟。
火人抬头看着昏暗不见日的灰色天空,一团火在眼眸中似乎永远也燃烧不尽,突然手腕处白光闪烁,却是伏良神令,此刻已佩戴在了腕上,泛着无比神圣的光。他一动不动盯着天空,突然开口喃喃道:“不消黑云,不消黑云!”身上烈焰暴涨,整个人拔地冲起,望云端飞去。生神眉头一皱,眼中射出道道精芒,双手迅速张开,由掌变抓往上一勾,厉声喝道:“竹城亡魂,此刻不起更待何时!”
蓦地声声怪吼,自地上灰云团传出,云团下簌簌翻动,似有怪物蠢蠢欲动。突然阵阵厉啸,一张张人头鬼脸自云团窜出,拖着细长长的灰色“尾巴”,瞪着一双空洞洞的眼,张着没牙的嘴,飞掠上天,朝那火人咬去。火人回头扫了眼,“哼”的一声,一身烈焰化作滚滚气浪喷向鬼脸,自己趁势一跃,冲进了云层。鬼脸发出怒吼,将一股股气浪尽数吞入口中,火红色的气体顺着他们的“尾巴”直入地面灰云团,但见灰色云团下数道红芒一亮而灭,却是气浪打在云团下,很快被覆盖了,没能扩散就已被冰冷的云冷却。
鬼脸嚎叫连连,争先恐后钻进云层。云层上方火光闪烁,不时有火红色光芒顺着鬼脸的尾巴导入地面云底,发出一声脆响后就没了威胁。生神头始终仰望着天空,手上动作更快,念了几句咒语后,便突然弯腰,把手探进灰色云团里。兀那暗空传来一声暴喝,火人已冲破云层飞了下来,身后三张鬼脸也破云而出,神色怒极,直追火人而去,只是整个人头已被火焰烧成了淡红色,滚滚浓烟从嘴里冒出,它们嘴巴一闭,顿时将口腔的火焰咽下地底云层。生神手在云里摸索片刻,额头大汗淋漓,此际突然大喝了声,从云底抓起一条蓝色大铁链,再一用力,两道半月形刺眼光芒刺穿云层露出来。地表陡然晃动,无江等人早已退到百丈开外的热浪处,却也还是吃了一惊,云眼疾手快,伸手扶稳了凌风,凌风整张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他竟似忘了背上有伤,失声大叫道:“那······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呆住了!
铁链拉出的两道半月形光芒不是他物,正是一巨型猛兽的两只犄角,白芒照亮了暗空。生神再一使力,蓝色铁链锁着的,比两个犄角更为耀眼的白色光芒终于在鼓起的云团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只头上生着长长犄角的大型白毛捕猎犬。
猎犬嘴里含着火红色烈焰,无江等人一看就知道是先前被鬼脸吞下的气浪此刻均已聚在了这巨犬嘴上。昏暗里只见生神牙齿紧咬,汗涔涔地抓着铁链,每向后拉动一步,身上衣物便湿多一角。猎犬显然是被脖子上的锁链勒得无法挣扎,巨头不禁向后一仰,含有烈焰的嘴就已对准了天空,恰好是火人疾冲下来的方向。
生神一声断喝,猎犬嘴里火焰朝天喷出!
漫天的火光,仿佛将整个天地都烧着了。灰黑色的天这刹那染成了火红色。火人以及三张鬼脸都没能躲过这股烈焰,尽皆淹没在滚滚红流里······
“哗啦啦”,生神虚脱撒手,巨型铁链和捕猎犬又缩回了云团下。云秋魏三人立马现身护在他身前。一战之后,生神浑身已被汗水浸湿,精力也耗了不少,只见他呼呼喘着大气,盘坐于地,右手指尖顺势于座下灰色云团轻轻一拨,便有两股云团随他指尖涌了起来,越涌越大,最后化成两位盔甲武士,手持利剑,剑已出鞘,威风凛凛,守在他身前。
云轻轻一笑,道:“生神前辈好厉害的‘破生技’,我们倒是过虑了!”生神摇头苦笑,几番深深吐纳,精神稍微恢复了些,才轻声道:“不是过虑,面对火焰之神,永远没有‘过虑’二字。”云秋魏三人几乎同时吸了口冷气,生神说得不错,他们眼前原本已经快熄灭的火苗又突然盛起来,而且周围正熊熊燃烧的火也突然之间像有了生命,生了脚,纷纷涌向这堆火苗,火苗愈燃愈盛了。火苗之中,分明看见一双手脚,一个魁梧的人的躯体正渐渐生成。
生神轻叹了声,示意云秋魏三兄弟退到一边,他自己又站起来。两个盔甲武士双眼白芒一闪而过,剑风呼呼,人已踩着云团朝火人飞了过去。兀那火中传出一声轻啸,两条火焰以肉眼无法追踪的速度突然向前伸出,化成两条火臂,一手一抓将两铠甲武士捏在了手里,一使力,武士就碎作灰烟,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生神手往灰云下捞起把血光宝剑,立于胸前道:“伏良前辈,放下执念吧!”他一边说着,身上淡色衣裳渐渐褪换成黑色;伏良从火焰中走出,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总算找到你了,黑色衣裳,天暗。”生神沉声道:“不错,你的侄子月阳,嫂嫂都是我杀的。”伏良笑容逐渐隐去,此刻竹城所有燃烧着的火焰都已涌了过来,涌进他体内,原本被熊熊大火映得通红的竹城也随着火焰的消逝恢复黯淡,周围温度也由炽热难耐慢慢变得暖和,变得阴冷。
场外观战的几位神将,此刻脸色也随着热浪消逝而变得更加难看。他们知道生神实在是用生命做赌注,若不化解伏良死前怨气,靠实力打赢眼前火人的几率仍十分渺茫。可难道生神要以天暗身份,一死化怨吗?
所有火焰都已回到了伏良体内。焰火散尽,火人终于现出了他的血肉之躯——伏良守护神!
神令静静的挂在他手腕上,泛着淡淡白芒。神令的主人,和十年前一样,沉着,冷静,双脚往地上一站,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无江看得呆了,有把声音不停在耳边响起:“这就是伏良大人最后留在神令里的意念,这才是意念本身!这才是伏良守护神本尊!”
他手中白芒一闪,钢刀已紧紧握于手中。他发现身边所有同伴都他一样做着同一件事,想必大家此刻心里想的也和自己一样:倘若生神最危急之时自己没能以最快速度施与援手,神界便有可能损失一名准守护神。
天空,灰云涌动得更快了。地上,云团下百种鬼怪早已沉沉低吟。生神无论精、气、神都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他剑已在手,却依旧觉得手无寸铁,他身前明明有群魂相护,身后有七大神将,但他依旧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不知不觉,他的背已被冷汗湿透。
伏良双手五指上火苗燎燎,双足蹬地一跃,人已到了半空中。
生神也念了一决,脚下灰云团涌上身,像衣裳般盖住了他除头部以外身体所有部位,手中血光宝剑光芒大耀,朝脚边划出一道剑痕,也借势冲上了天空。
他披身的灰色云衣下,竟也带了条细长灰色“尾巴”,连着地下汹涌澎湃的灰云浪!
“好妖法!”伏良连讥带赞,声到火到。却是他五指上的火焰突然暴涨,指尖轻轻一点,五条火舌如五道火红色闪电,转眼即到!生神不敢怠慢,剑光呼呼,此起彼伏,已削断四条,尚有一条夹带着四条火舌残余的热浪,在“剑壁”中穿行而过,正中生神胸膛。他闷哼了声,脸上血色突然变得煞白,刹那间又平复如常。但见他胸前火痕一亮,没入灰衣中,顺着“尾巴”导入了地下灰云浪。那边厢他手中剑芒蓦地由血色变作灰色,撒手射了出去,呼呼剑风突然变成厉鬼呼啸。伏良身影一闪,两只冒火的手指只轻轻一夹,便稳稳捏住了剑尖,正待发力掰断指中剑,指中剑尖却先他一步抖动了下,化作五张人头鬼脸,四散扑来,张口就往他身上咬。任凭伏良身经百战,也忍不住怔了怔,五张鬼脸便如五支穿身之箭,从他身体穿行而过。
生神手舞如风,口中决吟诵不绝。地下灰云浪又涌起一个大气团,几声吼叫,大气团里倏地伸出一只灰色巨手,往天上一探,把伏良紧紧握于手心。
这只灰色巨手的主人深深埋在云下,只现出一条臂膀,他大叫了声,臂上青筋暴涨,一股大力自臂弯传进手心,伏良的小身躯顿时被挤压变了形,他发出一声惨叫,浑身上下喷出一股火红色热浪,自上而下把握住他整条大臂膀染成了红色。热浪把身后五张游走的鬼脸也染成了红色。而这些红色,统统由条条灰色“尾巴”导入了地下云浪!把整片云浪也染成了红色。生神双眼一黑,吐了口脓血。
“生神前辈!”众神将齐齐失声,便欲飞去助手。生神却猛的回头朝他们瞪了眼,大手一挥,云团下登时涌起三两个盔甲武士,挡在他们身前。
众神将只好止步,抬头看着天空。
他们看见红色热浪突然在地上汇聚成两个幻影,并肩站着,其中一个是伏良,另一个赫然是他们至尊无上的文基城主伏一!伏一对伏良说:
“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声音朗朗,传遍天际。被捏于巨手的伏良眼中,竟涌出了两颗热泪!
“啊——”他嘶喊,两个幻影如水中波纹,破碎了,消散了。手上神令突然泛起白色光芒,朝天射出一道光。这道光很细很细,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力,从巨人手指间隙滑过,那股留在指间的淡淡白芒竟仿佛有烈焰一样功效,顷刻间将巨手销蚀殆尽。
那道光很细很弱,在灰云遮盖的暗色下肉眼甚至难以辨认。生神在幻影上只稍稍幌了一下神,便觉身后一阵冷一阵热。伏良从那道微光里衍化出来,十指灼热,堪堪抵住了他后背的灰云衣上。
“你死了,黑衣人。”伏良在生神耳边喷出一口热浪。生神脑袋一片空白,内心从未像此刻这样凉过,应该说他,从未离死神这么近过。
“哼!”生神道,“杀了我,你永远别想知道月阳的下落!”
“嗯?”果然,他感到后背炽热十指忽然颤动起来。
“你说什么!”伏良瞪大双眼,鼻腔喷出一股热气,精神还是动摇了。生神哪会放过如此良机,身影一挫,早已飘到百丈开外。伏良醒悟,愈发愤怒了,只见天空划过一道火痕,他人已到了生神脑后,十指指尖轻轻一点,十道伏良烈焰就如同此际伏良心境,恼怒到了极点。生神早在逃离时就已急急催动“破生技”,一大团灰色云团顺着“尾巴”极速传上,再次覆盖在他的身上,形成一件更大更厚的“灰云衣”。伏良烈焰滚滚袭来,他闪开了四五道,却也有五六道准准确确,刚刚猛猛击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染成了火红色。
地下灰云层猛的大震,拉起十几丈高的云幕,场景甚为壮观。几位铠甲武士瞬间化成云灰,众神将齐声高呼,层层灰云浪不断从脚下涌来,虽有神力护体,但云浪内尚未消化尽的热浪打在寻常人身上,依旧体无完肤。
生神又将一口涌将上来的热血生生咽下肚子,又一转身,远远躲开伏良。伏良此刻却不再放过他,如影随形追在身后。生神缓了口气,回头喝道:“伏良,敢追来么!”说完使尽浑身解数,调转身一头扎进了地下云海。伏良“哼”了声,毫不迟疑,也跟着扎进云海!
“嘭嘭”两声,云海剧烈晃动。云下猛兽狂吼,云涛翻滚腾涌,此起彼伏。偶尔传出一两声巨响,紧接着一两道红色光芒欲破云而出,可惜被灰色云浪层层压住,大多“胎死腹中”,少数势道极其凌厉,到最后也只有一条小小火焰能喷射出来。
众神将在地面站着,但见云下经过一阵躁动后突然变得十分平静,只有阵阵音量极低的鬼吟透过云层传出,无法得知下面发生了什么。突然,云下突然传出一声厉啸,一道白色光柱转瞬即逝,破云而出,继光芒之后,是一道比它耀眼何止百倍的红色光芒,从云层深处涌上来,逐渐将灰色云海染成血红色。终于,云层再盛也阻挡不了这道光,原来是个红色巨人,却不是伏良还能有谁?呼哧一声,震得大家耳膜生疼。红色巨人探出云层,眼看就要脱离云层掌控,却听见两声同样震撼的巨响从他两边传出,两只体型与他相当的大手臂猛地伸出来,将他拦腰抱住了。化身为红色巨人的伏良双腿刚刚脱离云海又被拖回,摔跌在地上。巨人低吼一声,浑身大震,又散出一股热浪,冲上半空,化作一幕幻影,却是伏良浑身瘫软跪在地上,耳边月阳充满恐惧的声音一遍遍的回响:
“叔叔救我······”
“叔叔救我······”
幻影破碎。
“啊——”伏良巨人仰天长啸,但他下半身已被那双巨手一点点拉进了云浪内,他双手依旧挣扎着向外爬,只可惜随着两股怨念的破碎,神令的力量也益渐虚弱,此消彼长,是故伏良巨人在“破生技”面前也逐渐处于下风。“嘭嘭”两声,却是云团下再次涌出两只大手,按住他两只肩膀,四巨手一齐使力,他徒劳地大吼一声,被生生拉回到灰云内,灰云涌动几下后便再次恢复平静。
众神将一颗心都悬到了节骨眼上。也不知云层再次涌动时生神会不会已拿着神令走了出来。
“啊——”大地一阵剧烈抖动,一股炽热无比的烈焰顶着云团再次从深处喷涌上来!无江等人情知不妙,纷纷离开地面,飞到半空中。俯身看时,灰色云浪如波浪,不断涌往四方,中央那个火红色巨人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挣脱重重束缚,冲了出来,望着天上灰云翻涌,那双巨眼竟透露出一往无前的坚定,他的上半身已探出,双手高高举起向天空一丈一丈地伸去,嘴角蠢蠢蠕动:
“吾······乃······火······焰······之······神!”
话罢,双手化作两条烈焰,不顾一切朝上面的灰云层射去。“嗡”的一声闷响,灰云终被撕裂开一个大洞。日光透射而下,映照在大地,灰蒙蒙的天总算恢复了些许它原该有的光明。
火红色巨人微微一笑,沉沉陷进了云海。